九月的风吹起刚刚掉落在地的几片枯叶,夜城的秋天转眼就到了。
上个月,北涝南旱给整个东陆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将近一半的农田被毁,再加上作为几大产粮区之一的梁州已有三年大旱颗粒无收,小范围的起义势力又在蛮边兴起。这一个月内,国家财政署的赈济一批又一批下发,也只是压下了部分的不满情绪,暂缓燃眉之急。
位于夜城中心的皇宫这一个月来进出的都是焦头烂额的官员,朱红的宫墙构筑起长长的回廊和甬道,小股的卫兵和宫女在其间穿梭。
宫门侍卫们每日接递各种手令印信已然不厌其烦,恢弘的朱色宫门下守卫森严,卫兵们站在规定的位置上,心里想的大概就是自己最近平平无奇的表现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调动升迁。
这一支卫队的队长正在宫门前巡视,却见两个少女踩着步子走近,也不打通报,大大咧咧的就欲闯进宫门,于是这位队长恪尽职守地欲将两人拦下。走在前面的少女看着面前的侍卫,抬起一张精致漂亮的面孔:“新来的吧?”
队长呆了呆,虽说自己的确是这一个月来才被调到宫门这片区域,但是少女这七分玩味三分嚣张的表情还是队长从没见过从没听说过也不敢想会出现在哪位贵族子女脸上的。
只见少女从腰间解下来一块玉佩,扔到了队长手上:“记得还到我宫里。”
她身后的少女轻笑一声,没有说话,然后两人就继续大大咧咧地走进皇宫去了。
队长看着手中暖黄的玉,正面雕刻云雾之间一条只露几段躯干的蟠龙,活灵活现正欲张牙舞爪从云雾之间破空而出,龙身隐隐组成了个“夜”字,而背面只有一个古简的“玖”,却不是什么名家名笔,反似孩童随手写上。
队长的手微微颤抖:“九……九公主……”
现在他在想的已经不是升迁的事了,而是会不会被打发到哪个马房里从此过上暗无天日的生活。
夜倾城心中自然有急事,又怎会去为难一个小小的宫禁卫队长。更何况她一向神出鬼没,自己在外面玩的开心个把月不回皇宫也是常有的事。
那块玉牌是皇室子女特制的,每一块都不一样,正面请了当世的琢玉圣手设计雕琢,而背面则是皇子皇女学会写字后按照自己的笔迹刻上去的,半分做不得假。
皇宫深处,一座巍然磅礴的宫殿静静坐落。然而,虽是青天白日,寝殿内却不透光,一片朱红金黄的帘幕内饰也全都透着沉重压抑。
一名形容枯槁的老人身着素服半卧于床,整个身体如同枯萎的植物一样干瘪,呼吸时而十分粗重,时而轻的仿佛没有。
然而这样的老人却被侍奉在一座如此华丽的宫殿内,身上的衣服前襟袖口全都是与底色同色的暗龙纹,若细细看去,这龙与常见的蟠龙又不相同,却要凌驾于其上,只是看一眼,便带着洪荒亘古的威仪扑面而来。
殿前的侍女进来通报,老人才睁开了闭着的双眼,摇了摇头,叹道又睡着了。听得侍女的通报,苍老的脸庞上方才浮现一丝微笑:“九丫头吗?进来吧,让朕听听这孩子最近又上哪里去疯玩了。”
夜倾城收敛了平日疯癫的模样,毕恭毕敬的走进寝殿,花瑟就跟在她后面碎着步子扮演侍女。毕竟是第一次进皇宫,平日再怎么疯癫现在都会有几分紧张。
夜倾城正要施礼,老人挥了挥手:“丫头不必拘礼了,来,坐到床边来。”
花瑟也知道这是九公主的待遇,自己断然是不可能的,但是要下跪她还真做不到,于是按照自己所了解的施了一个最大的礼,然后静默地站到了夜倾城身后。
没错,眼前的老人就是九州现在的皇帝,夜倾城的,皇祖父。
老皇帝看着夜倾城,脸上已经堆进皱纹里的五官鲜活了些:“九丫头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啊,就是朕老了,眼睛不好了,怕把朕的宝贝孙女看花了。”
花瑟会意地把殿里四周的烛火都调亮,于是殿里顿时明亮了许多,然后她又恪守侍女本分安静站在一边。
夜倾城吐了吐舌头:“皇祖父就知道哄我,我要是真漂亮怎么会现在都嫁不出去。”
老皇帝哈哈笑了两声,结果却咳了起来:“咳咳,九丫头眼光高,这皇城满地的俊杰一个都看不上眼,就说去年那个……那个李家的小子,叫什么来着?”
“李膺,”夜倾城笑眯眯地接过来:“我哥说他家时世代翰林,人也有才华,可是我看就是个娘娘腔,最后还不是被我打趴下了,真没用。”
“那冯家那个……”
“冯裕,您还记得他啊,长得像大猩猩一样,我问他一句看破浮生过半他竟然都不知道,亏他爹还是镇北军副将。”
老皇帝哭笑不得:“好好好,看不上就看不上,都你自己安排,别听小四的。”
花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眼前的老人形容干枯苍老,没有半分听说过的威严,不知道是因为久病在床力不从心还是为了要在夜倾城面前扮演一个慈爱的爷爷,但无论如何,身体的积弱病危都是如此显而易见,只依靠着强大的精神才能如此谈笑风生。
这就是九州的老皇帝,掌握东陆最高权力的人,如今看来,竟不是外界说的那样老奸巨猾心狠手辣,而是一个慈祥和蔼但却风烛残年的老人。
夜皇室这一代的事情说起来十分的长,外人所知道的老皇帝身子骨十分硬朗,早年曾经有过一段征战戎马生涯,但却似乎没有什么大的隐疾,五十岁的时候仍旧能马上弯弓射猎,可谓十分不易。
老皇帝又是个好皇帝,一生励精图治,整个九州皇朝老一辈的官员无不心服口服,现今那位退到军务大臣位置上的老元帅回想当年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想当年我跟着陛下打仗的时候……”
但是这就引发出一个问题,皇位的更迭。他的儿子们都已长大成人,却得不到皇位施展不开拳脚,怎能甘心?
于是当年老皇帝在自己还意气风发的时候,做出了自己人生中最让人不可思议却又为之赞叹的一件事:
退位。
然后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当时已经成长起来的太子,也就是夜倾城的父亲。
九州历史上的皇位更迭一向血腥暴力,诸如父亲留恋权柄迟迟不肯退位的事情不是没有过,最后的结局却往往不尽人意,儿子篡位夺权,血腥清洗,逼父弑兄,暂不论最后上位的皇帝是否得民心,单是这上位的方式就没办法不被世人诟病。
老皇帝的退位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太子继位的顺理成章,另外一个非嫡出的皇子则分了冀州的土地做了冀王,一切都平静的根本不像是皇位更迭,而是随便更换几个不重要的官职。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当时谁都没想到老皇帝棋行此招,太上皇的行宫也没建,于是老皇帝十分大度的住进了未经翻修的不知哪代的太上皇行宫,准备就此安度晚年。
事情到了这里,似乎都很好了。
但是老皇帝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样的情况下自己的两个儿子仍旧反目成仇。
十几年前,冀北****,冀王反叛,皇帝披挂亲征,去讨伐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最后自然是朝廷的军队大获全胜,将冀王送上了断头台。但不幸的是,皇帝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最后都没能抢救过来,不治身亡。
当时皇后正怀着夜倾城,这位来自北域联姻却一直与皇帝恩爱有加的皇后挺着个大肚子亲自出城迎接凯旋而归的军队,几个月前她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准备等自己的夫君归来时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最后看到的却是一具紫楠的棺椁,全城缟素,于是趴在棺头上哭成了泪人。
夜倾城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当然,夜倾城的名字问题只是小事情,更大的事情是,这对兄弟先后死去,皇位又面临着空悬的局面。可是当时的大皇子还只有十岁,而老皇帝依旧在世,并且意气风发。
听说过子承父业,没听说过父承子业。但是单凭几个势单力薄的后嫔和尚未长成的皇子又怎么能镇得住偌大的九州?在这样的情况下,老皇帝又从颐养天年的行宫搬回了夜城,也没有什么仪式和昭告天下,就是又坐回了自己主动放弃的皇位,仅此而已。
后宫就变成了冷宫,本来一对帝后感情就好,加上皇后为人聪慧贤德,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皇帝一走,也没有按祖制让她们守陵陪葬,只是吩咐各自照料好皇子皇女们,毕竟夜皇室还需要真正的继承人。
这样混乱的局面,一过就是十几年。
夜倾城因为这样特殊的身世加上又是个女孩,被整个皇室宠上了天,所有的皇室成员,近的远的,都疼宠这个生得一副好相貌且平易近人的小公主。
然而,少有人注意到,小公主长大了,老皇帝变老了。
所有的传说还停留在这一代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老一辈扯不清楚的世事纠纷,老皇帝在世人的眼中还是那个从行宫走出来将整个九州指点于掌中的厉害角色,但是现在花瑟就站在这里,亲眼看到了老皇帝英雄垂暮的样子,心中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不胜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