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月光洒满大地,伴随着永远无法消失的,泪光。
1.
连续十日阴雨绵绵,将整座清榕城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烟雨中,四月的天气,在这莫名的阴雨中渐渐转向暖热的迹象。
从医院VIP病房的位置看下去,草地上绿色的一片青草茵茵,秦漫月撑着一把白色的雨伞,担忧而憔悴的脸上玲珑的大眼聚集了太多的感伤,因为来不及打扮,只是套了一件宽大的外套搭配牛仔裤,就急匆匆地来到医院。
怀里紧紧抱着的,是刚熬好的骨头海带汤,放了各种有助身体调养的草药,从中午,用文火熬了一下午。
她小心翼翼地注意脚下的路,慢慢地跨过地上的水渍,生怕一个不小心毁坏了手中的保温杯。
这是谭展飞住院的第十天,手上还绑着绷带,但却恢复了如昔的淡定,内敛。病服松垮地穿在他的身上,丝毫没有一丝病态,更衬得衣服的华贵来。
他坐在秦漫月曾经享受过的VIP病房里,刚刚结束一个视讯会议。
清榕的一切又把他推入现实中,他又做回了那个冷静狡诈没有感情的商人谭展飞。
“骨头海带汤,趁热喝。”秦漫月把汤端到谭展飞面前。谭展飞只允许她每天这个时候过来送汤。
谭展飞一把拿过她手里的汤,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她的脸上多一秒。那些液体经过他起伏的喉结,姿势潇洒又性感。
又是骨头海带汤?一旁美艳动人的护士小姐抿着嘴笑,看了十天秦漫月带同一款汤,连里面的草药都不更改,她看着都怕了,喝的人恐怕也腻了吧。开始的时候她以为这是谭展飞的女朋友,可是这十天观察下来,这位谭先生对待她的态度,淡漠、冰冷、没有一丝眷恋。所以她断定,这个女人和谭展飞没有一点儿情感关系。
“谭先生,你家用人真是细心,连送十天骨头汤。”护士小姐像是故意奚落秦漫月。
用人?秦漫月心里一咯噔,自己无非头发凌乱,未施粉黛,穿得普通了点儿,怎么也不可能和用人挂上钩吧?
但是,说到这骨头汤,秦漫月也有些不好意思,她对厨艺并不精通,这个汤还是她请教了婉珍家的一个老阿姨,她嫌麻烦,就总炖这个汤,反正谭展飞每次都喝得一滴不剩从未抱怨。
“我喜欢骨头汤。”喝完骨头汤底,谭展飞把碗递回去,冷冷地抬头看了护士一眼,“你从明天起就不用来我病房了。”
护士的脸色发白,刚才趾高气扬的气势立刻没有了:“谭先生,我做错了什么?”
“再多说一句话,我保证,你明天就不会出现在这家医院。”他冰冷的嘴唇,像是给她判了死刑。
护士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立刻出了门。
秦漫月盯着他冷酷的俊脸发呆。
一回到清榕,谭展飞在马来西亚所有的温柔和亲近统统变回了曾经的冷酷专制,甚至更加冷漠,他不再亲近秦漫月,不再抱她,更别说吻她了。
马来西亚之行,难道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而已吗?
她慢慢地拧紧保温杯的盖子,电视上出现新的娱乐新闻,美丽的主持人在电视上播报:“影视歌三栖明星白萧在今年柏林电影节获最佳女主角提名,并迎来她二十三岁生日,记者问道将如何度过二十三岁生日,白萧毫不避讳地回答,本来计划要和男友去日本,但由于男友近日身体欠佳,于是仅是共进晚餐……”
秦漫月看了谭展飞一眼,他像是很有兴致地盯着电视看,电视上白萧穿着一袭紫色的旗袍,手持香扇,微笑着面对众人,白萧在短短一年半时间迅速蹿红成国际巨星,除了自身的条件和努力之外,最重要的是有谭展飞这个富豪靠山,这已经是圈内众所周知的事情了,秦漫月没少听婉珍提过。
而她秦漫月,不过是谭展飞众多女人之一罢了,他的眼里摆不下她,哪怕他住院的时候允许她来看他,哪怕她住在他海边的白色别墅里,哪怕他特意给她买了一辆兰博基尼,哪怕他们曾经在马来西亚经历了生死。
她在他眼中,依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情人而已。
秦漫月把掉在额前的头发扒到耳后,哀愁的眼睛微微地垂下,原本如蝶般忽闪的眸子渐渐地暗淡,她抱起手中的保温杯,说了一句:“我走了。”
“嗯。”他头也没回。
这样的谭展飞,让秦漫月不习惯,不喜欢,甚至恼怒。他就这样轻松地把她放在一旁,当做一件摆设,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难道他真的厌倦她了吗?
2.
白萧生日那天,阿Ken带秦漫月去市区买东西,说是谭展飞交代的,让秦漫月买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多贵都行。
谭展飞还记得,今天也是秦漫月的生日。
四月十四日,泰坦尼克号沉船的日子,谭展飞第一年给她过生日的时候,是在一艘小小的游艇上,他亲手给她做了一个奶酪蓝莓蛋糕,深海三文鱼切片,芝士培根面,意式黑橄榄炒饭,还有可爱的曲奇饼。他花心思为她过生日,她窝在他的怀里,抬头就是淡淡的月光,他说以后就在油轮上结婚,秦漫月笑着嘟嘴:“谁要嫁给你啊。”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又没说新娘是你!”她扑过去拧他耳朵,河东狮吼地问:“你还想娶谁?”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的笑声,天真,幸福。
时光可以给秦漫月无数的仇恨,却永远无法抹去那些曾经发生过的场景,他曾经是那样爱过她,在她小小不懂爱的年纪,几乎给了她所有的疼爱。
街道上冷清孤寂,还下着绵绵的细雨,秦漫月没有想买的东西,只是让阿Ken开车闲逛。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阿Ken带秦漫月去了一家意大利餐厅吃饭。
刚到餐厅门口,秦漫月就看到谭展飞和白萧走了进去,他衣冠楚楚,眸色淡然,气宇轩昂的气势永远不曾改变,他搂着白萧的腰,就像金童玉女般登对。
鬼使神差的,秦漫月也跟了进去。他们走到楼上雅间,秦漫月也跟上楼去。
她看到谭展飞低下头,托起白萧的下巴,温柔而深沉地吻在她的唇上,白萧就像一只可人的兔子,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沉醉在这个吻中。金童玉女的画面太美好,像是电影里才出现,她扶着墙壁,踢翻了过道上的花盆。
谭展飞和白萧都回过头来看她,谭展飞没有一点儿惊讶,惊讶的是白萧:“我们不是把楼上都包下来了吗?她怎么能上来?”
“他让我上来,看你们演戏。”秦漫月笑了,“枉你一个影后,这点儿名堂都看不出来。”秦漫月不是傻瓜,谭展飞的小动作她岂会不明白。
“很好。”谭展飞接过话,“我想让你知难而退,不要我开口搞得那么难看。”
“其实不需要这么麻烦,你只需要告诉我一声,我立刻就走。”
“那房子想住就住,不想住就搬回学校,反正我暂时都不会再去了。车子随便你处置,扔了也好,卖了也好。”
“这是我二十二岁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她笑,硬要表现得坚强,却显得那么单薄,憔悴的面容经过谭展飞的打击,更加的楚楚可怜。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如往常一样嘲讽地笑:“别告诉我,恨我入骨的秦漫月,会舍不得离开我!”
“好,我走。”秦漫月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所有的计划都没有实现,而自己就被谭展飞踢出局,最可恨的是她竟然真的有些舍不得。
谭展飞站在原地,看着那抹脆弱到几乎快要倒下的背影。
“展飞,你捏疼我了。”白萧吃痛地喊,谭展飞松开白萧的手,跟着走了下去。
是他故意安排阿Ken带秦漫月来看到眼前的一切,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对她说让她离开,所以,他才用了这么拙劣的方法让她走。
肩膀上还未痊愈的疼痛让他想起马来西亚的一切,那个奋不顾身都要回来陪他一起死的小女孩,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小女孩,真的就要离开他了吗?
决定要放她走了,绝对不要再有任何留恋。曾经自私的谭展飞,第一次无私。可是为什么心比伤口的疼痛还要疼,为什么脚像不受控制地,想要奔跑上去?
3.
海边的风真的很大,尤其是夜晚,伴随着潮起潮落,像是能听到贝壳敲击的声音,秦漫月赤着脚走在沙滩上,细微的疼痛却丝毫不能抵挡她内心的不甘。
她想起刚才的一幕,明明知道是谭展飞耍的花招,可是内心还是莫名地难受。她绝对不能让自己功亏一篑,她不相信谭展飞能这样把她放下,所以在刚才,她故意给婉珍打了个电话表述了自己的悲伤,她知道以婉珍的性格一定会让Rian找谭展飞,如果谭展飞还关心她,就一定会出现,如果他对她真的毫无眷恋,那么就当她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
这一局,她真的没有把握自己能赢。她想赢,证明谭展飞是爱自己的,她又想输,那么谭展飞就能继续做他的富豪,他们从此再无瓜葛。
算了算时间,她走向海边,潮水打在她的脚踝上,冰冷得出奇,她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曾经,她喜欢把自己淹没在水中,闭气,感觉自己是一棵水草,融于水中,感觉死亡的气息一步一步逼近。是谭展飞的出现,把她从冰冷的水中一次次地拖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总是会想起他的好,曾经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现在一点点地回想,是如此的美好。
海水漫过她的膝盖,腰际,胸,脖子。只剩下一个头露在外面,太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有人在召唤她走,她要走了吗?一个不知道未来在哪里,看不到光明的秦漫月,浑浑噩噩活了这么多年,到如今,不知道心里到底装的是谁。她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让她下沉吧!
是谁,抓住了她的手,握住了她的腰,把她一点点地推出了海面?暗黄的月光下,是湿漉漉的谭展飞,发梢淌着水珠,眉宇凝成结。
“让我死。”秦漫月在他怀里挣扎,他紧紧地抱着她,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我忘了,你怎么会让我死呢,你要的是我生不如死,你做到了。”秦漫月咬牙切齿地说,寒冷让她的唇齿打战。
“我恨我自己,我恨不得你死,却还是想要救你,我恨我自己,看到你吻别的女人,却会难过,我恨我自己,哪怕是死,最想见的那个人还是你。”
秦漫月抱住谭展飞的脖子,眼泪混着海水成片地落下来。
她在他来之前就设想好了他来之后她要说的这番话,可是这番话真的说出口的时候,她疑似这并不是一段台词,因为太顺畅,像是发自肺腑。
他将头缓缓地低下来,冷酷俊逸的脸靠近她,温热的唇拂过她的泪,停留在她落泪的眼睛上。细腻温柔的触感,让秦漫月闭上了眼睛。
谭展飞看着秦漫月,微微抖动的小脸因为哭过而有些红肿,在夜里却更加楚楚动人,让他舍不得放手。他答应过要让她走,但却说不出口,所以故意用了那么拙劣的方式,让阿Ken带秦漫月去那家餐厅,他希望这次她自动离开,像上次一样,那样他就可以放了她,真正的放了她。
可是埋藏在她眼底的悲伤那么直直地映入他的瞳孔,他所有的狠心都瞬间被摧毁。
姿势保持了很久,他紧紧地闭着眼睛,用心去呼吸眼前的一切。
像是羽毛那般柔软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我们回家。”
淡黄色的月光下,谭展飞深如潭的双眸和月色融为了一体,他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坚定地一步一步朝白色别墅的方向走去,远处,就是他们的家,从此,他要给她所有家的温暖,哪怕她的身上还背负着仇恨他的重任,他都不想管。
此刻在谭展飞怀里的秦漫月,听着谭展飞心跳的声音,感受他臂弯传来的温暖,她刚才孤寂的心,像是找到了港湾,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演戏。她不敢想,也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谭展飞,已经彻底地放下对她的警惕了。
4.
在海水中泡了太久,又吹了冷风,秦漫月烧得很厉害。谭展飞不眠不休地照顾了她好几天,却还是不见退烧,谭展飞怕她得了甲流,特意找了医生来家里,给她做了全面的检查,最后确定没事,只是感冒引起的扁桃体发炎引发的发烧。他一直紧张的面孔,才稍稍缓和下来。
半夜里,谭展飞给秦漫月掖好被子,自己坐在旁边托着吊瓶,秦漫月好几次醒来,都看到他深邃的目光看着手中的瓶子,仿佛手里捧着的,是她的生命。
秦漫月盯着他通红的脸,他也发烧了,可是他没有管自己的病,只是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秦漫月转过头假装继续睡觉,生怕自己再看下去就会哭出来。
如果说自己十六岁与这个大自己十岁的男人只是一场错误的相识,而如今,就是永远也说不清的孽缘,可是她想起父亲的死,小七的死,那些黑暗的积压在她体内长达几年之久的仇恨,很快地覆盖了这些感动。
秦漫月的病好了之后,谭展飞紧皱的眉头才舒展开,但是每天却不忘叮嘱她吃药,秦漫月这才看到,谭展飞认真地把药包裹在糯米纸里,温和地递到她面前。
她想起她第一次住VIP病房时那些被糯米纸包的药,原来是他做好的。原来在那么早开始,他就在默默关心她的一切。她以前最最讨厌吃药,每次吃药脸都苦得像吃黄连。有一次赌气,她说:“以后谁给我吃不苦的药,我就嫁给他。”谭展飞故意笑她:“那你一辈子嫁不出去了。”她扭过头去假装生气:“我又不嫁给你。”
现在,她吃着没有苦味的药,想着这些往事,那时候随口的玩笑,现在居然成了真。
病好之后,秦漫月安心地待在家里写论文,谭展飞对她开始有了很大的转变,定时回来,为她做早饭、晚饭。中午哪怕不回来,也要打电话来给她,问她在做什么,双休日定要带她出门,看电影,逛海洋公园,听戏,打球,骑马……
秦漫月开始慢慢了解谭展飞,他虽然有一张冷酷的脸,却有一颗敏感脆弱的心,他不信任任何人,却渴望得到别人的爱,他把自己最深的感情藏起来,只在黑夜里拿出来凝望。
秦漫月拾回自己曾经的爱好--游泳。蝶泳,蛙式,这是她以前最喜欢的运动,每一次游到深处尽头,转头看到他一言不发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就想起十六岁时第一次和他相见,她假装落水,他奋不顾身地救她。
她问过他:“那时候你为什么跳下去救我?真的不知道我会游泳吗?”
他抿着嘴,不以为意地说:“我知道,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孤独失落的样子。”
那时候自己的孤独,是那样的明显。
秦漫月喜欢看谭展飞做饭,房间里放着黑胶唱片,时光都变得缱绻,她帮他把围裙系上,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啄她的脸,灿烂的云霞下,只有两个人幸福的影子。他告诉她他曾经在唐人街的餐厅学过雕花和切菜,也在刺青店打过工,他告诉她很多他曾经的经历,她缩在他的怀里,两个人在夕阳下一起弹琴,她恍惚地以为这就是天长地久。
黑夜里,他也变得温柔无比,轻柔得像是对待瑰宝,他在床前挂上淡粉色的水晶珠帘,桃心的叶片总能随风摇曳。
秦漫月习惯了他身上淡淡的“圣罗兰鸦片”的味道,闻久了,真的会上瘾,明知道越陷越深,却依然沉浸在里面。
他们第一次去看电影,刚上映的《画皮》,电影散场了,所有人都走散了,她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安静地问他:“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爱的那个人,其实是只妖精,想来害你,你会难过吗?”
他温柔地揉她的头发:“只要她爱过我,就够了。”
在灯火通明却空荡荡的3D影院,秦漫月抱着一包咸味的爆米花看着谭展飞,她真的很想问他,他爱不爱她?可是她不敢问。半个字都不敢说,她不再是十几岁的秦漫月,抱着他的胳膊死皮赖脸地问:“你爱不爱我?”如今他们中间横着太多仇恨和过往,今生今世都无法跨越,哪怕如今的她已经明白他是怎样一个内心孤独的可怜人,可是,她不会忘了她此行的目的,也不会忘了和别人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