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学校毕业之后就一直没找到工作。有时候我挺怨恨自己的,原以为选择这样一个冷门专业工作会好找,结果没想到研究生毕业,别说工作了,连相关的招聘信息都找不到两个。那段时间我没别的事可以做,只能接一些类似于网站开发、文案编辑之类的工作籍以度日。
后来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机会,被介绍到了我研究生时实习的那家博物馆工作。我特别喜欢那家博物馆,那是一个私人老板开的,他的文物并不很多,而且人员结构非常简单,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老吴,还有一个负责博物馆整体工作的周姐。博物馆从不向公众开放,只有偶尔会有一些老学究或者老板的朋友来参观藏品。
当时我在北京找了个房子,在昌平北七家的平西王府。那里是赤裸裸的城乡结合部。在那条街上住着的人们,每天早上不到七点就会从各自租住的屋子里蜂拥而出,走出村口赫然而立的“平西府”牌楼,慌慌张张地挤上快三路公交车奔向城里。到了晚上,那些人又会疲惫不堪地回来,在路边随便找个麻辣烫、兰州牛肉面,或者黄焖鸡米饭填报自己的肚子,然后回到村民家盖的小楼里,各自憧憬美好的未来。
那阵儿我就想着,什么时候能熬出头,什么时候也能住在五环内的漂亮小区里。
我的工作倒是很简单,无非就是每天查看一下所有藏品的状况,并从各个渠道查询各种资料,为这里的每一件文物立传。一开始我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虽然每天我只能住四百五十块钱一个月的狎恰小屋,吃用地沟油炒制的各类东西填饱肚子,可每天上班时,我都能触碰到一件件价值连城的物件。每当我对着登记册,辨认出某一件东西又是老板用数千万甚至上亿拍来的藏品时,我觉得连我自己都有些升华。
到后来,慢慢的我觉得有些厌烦了。我在学校学的知识在这里几乎都用不到。这个博物馆虽然小,但是所有的恒温设备、无尘设备,甚至环氧乙烷熏蒸设备都是在我认知中最好的,老板根本不缺钱,所以他能给这些东西最好的保护。有时候我就觉得,我自己还不如一只在无尘玻璃罩里的一只烂坛子,它们每天所要消耗的各种费用,几乎顶的上我一个月的工资。
我开始幻想着怎么样能在严密的监控体系下抱走其中最小的一件。我早就看好了,在博物馆东厅最显眼的地方,摆放着一只比矿泉水瓶大不了多少的金如意,那东西看上去至少有两斤重,抛开它的文物价值,光是把它溶成金疙瘩,也得值个几十万的。我跟老吴开玩笑说这东西要是能抱走我就发了,但他说别以为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老头盯着,这里装着全亚洲最先进的防盗系统,就在这附近的某个居民楼里,就有老板的监控中心,真闹了贼的话,彪形大汉们可以在三分钟之内到达。我那会儿还跟老吴开玩笑,说三分钟,我早就跑到不知道去哪儿了。老吴嗤笑,说要是触发了警报你能从这儿跑出去,他就跟我姓。
我不信,但我的确没那么大胆子把这东西偷走。
我每天都会去看一眼金如意,然后再把早已滚瓜烂熟的藏品志细细地阅读一遍。在所有藏品中,这件东西的资料文献是最少的,我查遍网络都没找到几句能相符的词汇,最终只能从花纹判断,这东西源于东汉甚至更早,是佛家的法物。我跟老吴说,你看这东西像不像扳手,老吴说你小子该不会是动了什么心思了吧?每次他这么问我,我都跟他开玩笑说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无趣的生活才能终结,我盼望着能够一夜暴富,盼望着能够妻妾成群,盼望着能够身怀绝技傲视群雄,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臆想,每天睁开眼睛,我听到的依然是房东砸不同的房门催房租的声音,看到的依然是如同蝼蚁一般的人们,穿过“平西府”的大牌楼,脸红脖子粗地挤上快三的场景。
那段时间我特别讨厌这种生活。
有一天下班时周姐说,让我今天早上可以在家多睡一会儿,下午再上班。主要原因是下午老板那边会过来一批新的东西,今晚需要连夜把藏品安放妥当,以迎接明天早上一波老学究的参观。周姐还说,明天早上老板可能过来,这句话我已经听了至少三四十次了,但从来没有见过老板的真容。
那天回家之后,我随便吃了几口东西,然后就打开电脑看电影。我记得特清楚那天我看的是《博物馆奇妙夜》,看完之后更睡不着了,觉得那里面的男主简直就是活在神一般的所在里,尤其是那个印第安妇女萨卡加维亚的美貌让我更加不忿。后半夜,打开QQ阅读有一搭没一搭的看别人写的小说,总之,五点半了我才睡着。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我早早的去了博物馆。周姐还没来,老吴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躺在自己保安室的小床上听单田芳的评书。我进去坐在沙发上,拿出他的白沙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他翻着白眼看我,说:“你的呢?”
我被烟头崩起的火花烫了一下手,疼的我龇牙咧嘴,随即怨念地说:“你这什么破烟,假的吧?”
老吴笑,说:“抽别人的烟不大招呼的下场。”
我拍了拍手上的烟灰:“东西什么时候到啊?”
老吴摇摇头:“谁知道,说是下午五六点才能到。”
我靠在沙发上:“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老吴说:“谁知道。五六点才能到的东西,估计是老板今天新拍的吧?”
我问:“知道是什么吗?”
老吴又摇头:“不知道,但好像东西不大。刚才小周来电话说让我们准备把东厅腾一腾,咱东厅放的不都小物件儿么。”
我看了看监控上的东厅,那个金如意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放那儿啊,东厅都满了。”
老吴做起来,也看着监控:“谁知道,估计要把东厅的东西挪库里去吧?谁知道又是得了什么好东西了,特意交代东厅的东西都得清空,还得打扫干净,说明天早上一早学者们就来。”
我叹了口气:“意思就是从现在开始到明天这个时候我们都没机会睡觉了呗?”
老吴点点头:“你昨晚没睡啊?”
我说:“睡个屁,上半夜看电视,下半夜睡不着看小说,我估计我睡着得六点了。”
老吴笑:“那你废了。要不你躺我这儿睡会儿?”
我看了看他床上那床单上被生生睡出来的人印,说:“不了,抽完这根烟,咱就开始挪吧。”
老吴说:“还早呢,监控那边不解禁,咱谁也动不了。”
我本想抱怨老板没把我们当自己人看,但监控上大门忽然开了,周姐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老吴,小蔡!哪儿呢?快来搭把手!”
我赶紧把烟掐灭,老吴也慌慌张张地穿鞋子,说:“怎么这么早?”
我站起来拉开门:“赶紧走吧,一会儿周姐又该发脾气了。”
“谁发脾气?”周姐和我撞了个正着,我赶紧说:“没事没事,老吴没睡醒,闹起床气呢!”
周姐说:“行,赶紧的吧,东西已经到门口了,赶紧搬进来,别再出什么乱子。”
老吴瞪了我一眼,转头问:“监控解锁了吗?”
周姐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转头压低声音说:“都解锁了,今晚不会上锁,但监控那边也会盯着,弄完之后他们马上就得上锁。”
我知道这个套路,每次有新东西进来,都需要在严格保密的状况下解锁安监,然后等我们几个人全部收拾整理好,再冲着随便某个摄像头打个招呼,瞬间咯啦一声,所有的重力安监系统又被启动了。
门外,几个身材魁梧的家伙站在一辆奔驰MVP旁边。看我们出去了,几个人把车门拉开,里面又有几个同样身材魁梧的家伙从车上拿下来几个金属箱子拎了进来。老吴赶紧上去,护送着他们走进博物馆的三道门之内,等他们把东西都放在桌子上,然后拿出一张交接单要周姐签字。
周姐刷刷点点的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招呼我和老吴把几只箱子提到了东厅。门外,卷闸门被从外面锁起,屋子里剩下大约四五个监督我们的家伙,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出出进进。
周姐从操作间拉出来一个移动工作台,把几个金属箱小心翼翼地放在工作台上,又对照着一本小册子,挨个打开带密码的锁头。
这回看清楚了,一条朝珠,一对个大如核桃的琥珀珠子,一份清朝的圣旨,以及一本藏传的文殊菩萨造像。周姐看了看东厅的格局,跟老吴说:“老吴,你把角落里那个两个独立展柜里的东西清了,小蔡,你把中间的金如意和侧口的乾隆玉瓶清出来。”
我心跳有点加快,那根我觊觎已久的金如意,马上就能碰到它了。
我赶紧拿过周姐手里的钥匙,转动锁芯,把金如意的罩子打开,然后又带上手套,慢慢地把它捧出来。
那东西比我想象的要沉很多,沉到我原本准备两斤的力量,竟然差点滑到台子上。我赶紧拿好,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周姐,还好,她没发现我刚才差点闯祸。
我问:“周姐,这东西搁哪儿啊?”
周姐看了看:“先放工作台上,你把这个文殊菩萨请出来放到展柜里,然后把如意存库里去。”
我答应了一声,我知道,终于有机会第一次跟金如意单独相处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如意放在工作台上,然后双手把佛像从箱子里捧出来,再小心翼翼地放到展柜里。接着,我又拿起金如意,称重,登记。我身后,一个监督我们工作的安保忽然走过来,跟在我身后。我转头看看他,他也看看我。我问周姐:“周姐,我要去库里,要带着他吗?”
周姐看了看那个家伙,对他说:“不好意思啊,按规定库房只有有最高安保权限的人才能进去的。我们这儿小蔡是有权限的。”
那安保看着我,我叹气,从兜里拿出一张红色边的工作证,那象征着我在这间博物馆畅通无阻。这是我用了一年时间,从绿边,升级到蓝边,再到紫边,最后才得到了这张卡。安保看看我手里的卡片,往后退了一步,但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我。
没关系,反正我现在捧着如意呢,你连碰它的权限都没有。我冲他翻了翻眼睛,仰着脖子进了库房。
这件库房是特别改造过的。据老吴说,博物馆的这块儿地方从盖楼老板就买下来了,然后要求开发商在后面用钢筋水泥和厚达十几厘米的钢板浇筑了一间屋子。那间屋子的门,号称是从德国进口的全世界最安全的金库门。我拿出我的通行卡,在门口刷了一下,周姐过来也刷了一下,紧接着,我又在门口的摄像头前紧贴着支架把脸整个放过去,一番扫描后,大门终于打开了。
库房里到处都是文物,我粗略的计算过,这间屋子里的东西价值至少上七八亿,随便一个小银行的金库都比不上它值钱。要知道我当初面试的时候,周姐找人把我家三代都查了个遍,比招黄金部队还谨慎。
我捧着如意,轻轻地放在其中的一个防尘玻璃箱里,然后锁好柜子,转身从库房退出来,又把门锁上——操作手册曾说,一物一开,就算是后面老吴就捧着东西站在门口,也得把门关上再重新打开。
我深呼了一口气,看了看手套,这也是刚才摸过金如意的手套了。我把它摘下来,放在口袋里,重新换了一双新的手套,我准备拿它安抚我不公的心。
等我们全部忙完,收拾好,已经是凌晨了。文物入库和其他入库完全不一样,除了要称重、量尺之外,还得对每一个细节登记造册,哪怕一个裂纹都不能放过。而且关键的是,每一个展柜里的文物托底都是一台极其精密的重力防盗设备,我们需要告诉安监部门所有文物的质量和瑕疵,方便他们能够设定数值,在这个数据哪怕增加或者减少一丁点,都会引发报警系统。
我累极了,周姐问我要不要回家休息,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便说不回去了,现在这个点儿,甭管是出租车还是黑车,没人愿意到平西王府那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去。周姐说行,你跟老吴对付一宿吧,明天忙完了给你放半天假,你好好回去休息。
我答应着,目送周姐离去。老吴吃了口方便面说我先睡了,没过一分钟便鼾声大作。我虽然住在一个嘈杂的地方,但是单身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哪儿听过这么大的呼噜声,没办法,只好打开老吴屋子里的电脑,看电影打游戏。
对了,我的手套呢。
我发现我的手套上居然有一些粉尘,顿时心生疑惑。之前放金如意的柜子是无尘处理的柜子,怎么可能会有尘土。我把台灯打开,老吴翻了个身,嘴里骂骂咧咧的说大半夜还不睡觉,吵死老子了,我反驳你丫那睡相现在打雷都不带醒的,结果话都没说完,呼噜声又起来了。我没再理他,仔细地查看手套上的粉尘。
那些尘土是很整齐的附着在手套上的,仔细看,甚至还可以看到如意上的花纹。我想了想,这就奇怪了,我的手套是揉成一团装在口袋里的,怎么可能粉尘还这么结实?我用指甲抠了抠,发现上面的尘土竟然像牙膏一眼,抠一道,有一道印记。我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缝,那些粉尘全都跑到了那里,而且仔细辨认,竟然还有金粉状一闪一闪的东西在里面。
我把指尖放在鼻子旁边闻闻,又拿手套放在鼻子边闻闻,好像没什么味道。但粉尘到了我鼻子边,好像恢复了原来粉尘应该有的状态,瞬间散碎,变成无法看到的颗粒,飞到了我的鼻孔里。
我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老吴又醒了,转头眯着眼睛大骂:“赶紧睡!”
我没理他,还想继续再看看,但此时忽然我像是被瞌睡虫击倒了,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