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的某个中午,我在北大六院见到了因精神分裂症被送医三年的蔡志远。
我认识他至少十年了。十年之前我刚认识他时,他是某个南方大学博物馆专业的大三学生。那时的他健康开朗,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的精神问题。我和他认识算是机缘巧合,他除了对历史兴趣浓厚外,对于计算机也非常精通。那时我正打算搞个属于自己的私人博客,经朋友介绍,委托他全权帮我设计开发。
工作全部完成之后,我去那座城市找到了他,不但当面给他付了所有的酬金,还请他在当地最好的餐厅狠狠地奢侈了一次。他很感谢我,说那些工作对他来讲异常轻松,没想到能得到这么多钱,于是,我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第二年,他以全专业第一的成绩,考了本校的研究生,继续深造博物馆专业。在此期间他来北京,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私人博物馆实习了半年,直到那时候,他还是非常健康的。
再后来他毕业了,虽然毕业的成绩又是全优,但很快现实就接踵而来——由于这个专业毕业的学生数量远远大于本专业的需求,他至少有半年时间闲赋在家,无所事事。在这期间,我又给他找了几个小的网站开发的外包工作,总算勉强过活。
后来有一天,我路过他之前实习过的那个博物馆时,发现门口张贴着一张招聘广告,便打电话告诉他可以来尝试一下。他自然很兴奋,连夜从老家赶到北京,兴冲冲的跑去面试。博物馆的负责人怎么都没想到之前来实习的研究生还能再回来工作,自然是大喜过望,没说几句话便决定录用他。这并不奇怪,毕竟他们之前有过半年的接触,彼此相互熟悉,对于他们各自来说,对方都是最佳选择。
但所有一切,都从这时候发生了变化。
开始的时候这一切都好,蔡志远每天朝九晚六,挤地铁吃煎饼,有时发了工资还要请我一起去吃串喝酒。直到有一天,他打电话跟我说那天是他入职一周年的纪念,想请我一起吃饭。我说请客不必你花钱,我请你。
那天我见到他时,发现他脸色苍白,问他他也不肯说。一直到了醉酒后,他混混沌沌的跟我说了句:我可能最近太累了,眼前总是出现幻象。
我没往心里去,只是对他说要注意休息,实在不行的话就请几天假,别到时候再把自己身体给拼废了。他点头,算是勉强回复我。
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了他的消息,电话打不通,短信没人回。我原以为他回家了,还跟妻子抱怨说怎么一声不响就走,白对他那么好了。直到有一天我恰好有些事务要跟那家博物馆联系,于是找了个机会就问他们蔡志远的下落。
结果那里的人说:小蔡啊?别提了,活生生累疯了,都进医院快三年了,你不知道啊?
我万分惊讶,问那人怎么回事。那人摇头,说不知道,一开始的时候挺好的,后来干脆就申请住在博物馆了。再后来,他开始神神道道地说一些胡话,老板害怕出问题就自己带着他去医院查了一次,结果当天就住院了。
蔡志远家的条件并不宽裕,他父母为了给他治病花光了几乎所有的积蓄,好在他妈妈是个律师,六十多岁了还得为了钱帮着别人打官司;而他父亲,则在六院附近租了间合租房,方便随时照顾他。
这些话是一个小护士告诉我的,她远远地给我指了指不远处花园台阶上啃馒头就咸菜的一个白发老人,说这就是蔡志远的家人。
我有些心疼,蔡志远上班时父母曾来过一次北京看他,我也正巧见过蔡父。那时的他腰板直挺,走路带风。而短短几年时间,他却成了一位沧桑老者,青丝尽白。蔡父知道我识来看蔡志远的,激动的老泪纵横,说三年了都没有朋友来看望他,也许他见到了以前的朋友,病会好的快一些。
在医生和护士的允许下,我在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见到了穿着一身病号服的蔡志远。彼时,他正在和两个病人在被铁栏杆围起来的院子里一起打牌,生龙活虎,面带笑容。我喊了他一声,他转头循着声音看过来,发现是我,他愣了一下,但很快跑过来兴奋地说:“哥,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来看看你。”
他看了看我身后的医生,面露祈求地说:“我想跟我哥聊天,能去会客室吗?”
医生点头:“行,我带客人过去,小张护士陪你到走廊口等我们。”
他回头看了眼那位叫做“小张护士”的女孩,咧着嘴笑着对我说:“哥,等我啊,我去找护士!”说完,转身就跑。
我转头看看蔡父:“叔叔,这不太像生病的样子啊。”
蔡父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谁看了都觉得是正常的,平时吃饭睡觉聊天都没问题,可你只要一问在博物馆的事情,他就开始胡言乱语了……其实也不算胡言乱语,他说的都挺有条里的。我查过他说的那些事情,历史上是真的有。”
我疑惑地问:“那怎么就说他是生病了呢?”
蔡父目光低沉,形神涣散:“他天天说自己到古代去了,已经三年了。”
一边的大夫插话说:“这是典型的原发性妄想症,我们治疗了好几年了,平时什么问题都没有,还能帮我们干活,可聊起天来就没边际了。前阵子我们本来打算让他出院的,因为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攻击性或者其他什么方面的症状。”
我问:“那怎么没让出院?”
大夫摇摇头:“蔡叔说还得治,总不能一辈子天天活在梦里。去年他跟我们申请纸笔,我们不会有什么风险,就答应他可以在监督之下使用,结果他写了满了七八个日记本,到现在还在写。我们看了,满篇都是历史上的一些事,有我们知道的,还有我们不知道的。”
我停下来看着他:“东西呢?”
大夫说:“他收着呢,我们要他都不给。你一会儿问问他给不给你看吧。”
我们聊着天,很快到了会见室。到门口时,大夫悄悄交代我:“最好不要刺激,另外我们也会通过监控观察,之前也没有朋友跟他聊过,你就当是尝试尝试,说不定聊了就能好转呢?”说完,他打开了会见室的门。
那是一间用海绵垫加皮革包裹起来的屋子,只有两只圆球状的懒人沙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他站在那里,一脸兴奋地看着我:“哥你怎么来了?”
在皮革和海绵垫的吸音效果下,这间屋里完全没有回声,像极了录音棚。我说:“好几年没见你了,前两天去你们那个博物馆办事,才知道你到这儿来了。这不今天请了假来看看你。”
他拉着我坐下,笑着说:“这得有快三年半了吧?哥,我还真是想你了。”
我看着他,完全没有一点我想象中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样子。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抬眼看了看摄像头,然后转脸冲着我说:“哥,你相信我,我没得精神病。”
我点头,脑海里出现一个声音:真正喝醉的人从来不说自己喝醉了。
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这也太让我意外了。”
他叹气,摇了摇头:“哥,你信我,我不会胡说八道的。我真的去过古代了。你愿意听么?”
我想起大夫告诉我辅助治疗的话,便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他看看我:“事儿太多了,一时半刻也说不完……”
我说:“一点点说吧,今天说不完,明天我再来。实在不行我这几天跟蔡叔叔住一起,白天来看你,晚上去陪他。你有什么事就都跟我说,说出来我也知道该怎么帮你。”
他感激极了,拉着我的手使劲的往回憋眼泪,隔了半天才说:“就从第一次开始说吧,今天你回去之前,我把我记下来的日记都给你看,免得他们后面又不让咱俩见面了。”
那天为了能记住他说的话,我打开了手机录音机,他完全不介意,甚至还有些兴奋。走的时候,他还把至少七本厚厚的,每一页都写满的日记本交给我,我花了一些钱,找到了一个录入工作室,最终把它们都变成了电子文档。
以下,便是他所说一切的所有内容,为了看的更明白,我完全按照他的角度记录的,除了做语音和电子文档的如何之外,几乎没有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