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回到辽城后,莹娇的心头总像吊着一个大水桶,七上八下的。她生怕老爷知道她怀孕的事,也就处处谨慎小心,生怕有什么闪失。这次,又添个日本人掺进来,她愈发心虚起来。
“老爷,依我看,您大可不必为这事担心。”梁云贵接过话茬说,“日本人不过是看中了您的名声,想收买您,为他们壮壮门面罢了。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找您麻烦的。”
“何以见得?”他不相信的样子盯着他。
“日本人在东北统治了好多年,有了一定的根基。但是他们知道东北人从骨子里还是对日本人反感的。他们若想在东北站住脚,就要采取笼络人心的政策,用他们的话叫怀柔政策。小岛见你一回来,便轰动了辽城,他能不在您的身上动心思吗?”
他点点头:“你说的倒是有点道理,不过还是要小心为是。”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梁云贵频频点头说。
46雨虹骑在马上,心情既兴奋,又紧张。经过一段隐蔽的急行军,他们接近了敌人的纵深防御地带。夜幕中,她隐隐约约可以望见敌人两三个据点的炮楼。远处站岗的日本兵,不时在炮楼顶上往四处打着手电筒。一道道白光忽尔一闪,忽尔消失……
光阴似箭,雨虹到《战地报》社一晃半年多了。紧张的战地采访,使她晒黑了许多,也消瘦了许多。但她也在战争中得到了真正的磨炼。苏副主任有次开着玩笑说:“雨虹呀,人家都说丑小鸭会变成白天鹅,可你整天风吹日晒的,倒好像是白天鹅变成丑小鸭了。”
雨虹用手抿了一下额前的秀发,笑着说:“苏副主任,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白天鹅,能当上丑小鸭,我也就很知足了。”
“嗬,你倒挺谦虚的。可你黄大姐当着我的面可没少夸你的。说你是四分区的一枝花呢。”
雨虹心里美滋滋的,脸却羞得通红。自从分配到军分区,她便成了小伙子们瞩目的对象。尤其做了随军记者后,她几乎每到一处都能碰到火辣辣的目光。
记得有一次,她去采访分区独立营的一个孤胆英雄钟杰。就是这位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在一次偷袭日军在滏阳河岸边的弹药库时,为掩护战友撤离,独自在青纱帐里与鬼子周旋了一个晚上,击毙日寇数十人,最后安全返回部队驻地。冀南军区为他荣记一等功。雨虹在庆功会后,专门对他进行了采访。谁知,这个在敌人枪林弹雨面前无所畏惧的英雄,只看了她一眼,就再也没敢抬起头来。雨虹拿着采访本向他提了许多问题,他都吞吞吐吐答不好,把她急得不行。没办法,她只好把采访提纲给他,让他考虑一下,可钟杰却憋红了脸,小声说:“俺不识字。”“真对不起。”雨虹连忙道歉。她心里骂自己,你怎么这样没脑子呢。
后来,雨虹在《战地报》上发了一篇通讯《木讷的英雄钟杰》。苏文波看了报纸的清样,夸赞道:“文笔很轻松,也很生动。”他问雨虹:“你知道他为啥木讷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
“我倒听说是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小伙子在动人的女人面前向来都是紧张的。”
雨虹说:“苏副主任,你可真幽默。”
“不,我说的是真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们共产党人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果然,雨虹到报社不久,便收到好几封情书。她连看都不看,便扔到一边去了。她自认为,还没人能在她心目中占据林石位置的。
一九三九年七月,日寇五万余人,对晋冀豫山地大扫荡。冀南四分区接到前总指示,
配合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四四旅及决死一、三纵队进行反扫荡作战。军分区通知战地报社做好应急准备。
这时,报社驻在威县的乡村里,接到命令,全体人员立即行动,做好撤离的准备。石印机、纸张、油墨都坚壁起来。为抄收延安新华社电讯,电台也拆掉天线,装进木箱,掩藏到了老百姓的地窖里。
苏副主任将报社的编辑和记者召集到一起,表情严肃地说:“日寇目前已沿主要交通线向我根据地大举进犯,分区主力已调至邯(郸)长(治)路一线侧击敌人。你们的任务就是分别随分区骑兵团和独立营投入反扫荡斗争。咱们报社记者只有李雨虹和何晓晴是女同志,分区政治部决定你们俩随分区指挥机关行动,其余的将分赴各个作战部队进行战地采访。”
“报告!”雨虹霍地站起来,神情有些激动。
苏副主任扫她一眼,冷冷地说:“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
雨虹气鼓鼓地说:“那我就等会儿说好了。”
他又具体对其他记者和编辑布置了任务,然后才转过脸说:“你可以说了,雨虹同志。”
“苏副主任,我想跟男同志一道上前线。”
“随分区首长行动就不是上前线了?乱弹琴!”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何晓晴胆怯地扯了雨虹衣角一下,示意她不要惹苏副主任生气了。谁知,雨虹竟来了犟脾气:“女同志怎么了,为什么两样待遇!”
这话一出口就引起了在座男人们的哄堂大笑。苏副主任也憋不住笑了,说:“你这个小丫头,还挺不好领导的呢。不过,这是组织上的决定,你理解得执行,不理解也得执行。”
“真是军阀作风。”她小声说。
“你嘀咕什么呢!”苏文波有点火了。
散会后,他把雨虹留下来,狠狠地训了一顿。雨虹没敢顶嘴,可心里却有点不服气,心说:“你不就是嘴大,我嘴小吗。”
“雨虹,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了。”
“想通了?”
“想通了。”
“哼,我看你是口服心不服。”
“我就是不服。”她终于忍不住了,“我还是那句话,女同志咋了?为什么就不一样待遇!”
“嗬,是谁发这么大脾气呀?”夏绍昌推门进来,见是雨虹便说,“原来是你呀,好,有胆量,竟敢和顶头上司顶嘴。”
雨虹不好意思地笑了。在夏副司令跟前,她的确有点拘谨。
“老苏,是怎么一回事呀?”
“副司令员,她说要随作战部队行动,不愿跟首长走。”
“苏副主任,请你不要曲解我的原意,我是说……”
“好了,”夏绍昌摆了摆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想和日本鬼子真刀真枪地干一干。好,是块料,我批准了。”
“谢谢首长。”雨虹兴奋得几乎要跳了起来。
“副司令员,”苏文波急了,“这恐怕不合适吧。”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记者不上火线,还能采到什么好新闻。”
苏文波无可奈何地说:“雨虹,那你就随骑兵团行动吧。”
雨虹兴冲冲来到了骑兵团,没想却遭到骑兵团长王怀亮的冷遇:“我说女记者同志,我这是骑兵团,可腾不出人手给你牵马呢。”
这个王团长显然听说过雨虹行军掉队的逸事。
雨虹见他冷冰冰的样子,心里一下凉了半截,只好陪着笑脸说:“团长,您就别揭我的短了。我这回绝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好,那就试试吧,”他转头喊,“警卫员,牵匹老实点的马来。”
雨虹见警卫员牵来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心里不觉有点胆怯。这哪里是匹老实的马呀,这分明是想给她来一个下马威嘛。”
“记者同志,害怕了?”王团长自鸣得意地说。
她心里害怕,嘴却挺硬:“不害怕!”
“我看还是算了,你要摔坏了,我可是担当不起哟。”
她心里憋着一股火,心说:“你越瞧不起人,我就越要骑给你看。”
她大步走过去,从警卫员手中接过缰绳,一只脚刚踩上马蹬,那枣红马便昂起头嘶鸣起来。她心吓得怦怦直跳,两腿有些发软,上了几次都没能上去马。周围观看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是个好强的人,心一横,情绪反倒稳定下来。她一跃翻上马背,谁知,那马欺生,一尥蹶子飕地一下奔跑起来。她这才有点慌神了,将身子贴俯在马背上,紧紧闭上眼睛。枣红马在原野上狂奔着,可吓坏了王团长。他大喝道:“你们傻愣着什么?还不快把李记者接回来,要是伤了她一根毛,我可找你们算帐。”
他话音未落,几匹马已箭一样地射出去,马上摇摇欲坠的雨虹。只觉耳边的风呼呼地响。她有好几次都差点掉下来。好在她先前有过一次骑马的经历,所以那匹桀骜不驯的枣红马始终也没能将她掀下马。那马似乎有点跑累了,放慢了速度。后面的几匹马也渐渐追了上来。这时,枣红马奔跑到一片水泡子前。马蹄溅起的水珠把雨虹的全身都打湿了。她急了,大喊:“你快给我停下!”
她这一喊不打紧,惊得那马前蹄腾空而起,她措手不及,从马上跌落下来,摔进齐腰身的水中,顿时成了落汤鸡。她挣扎着从水中站起来,晃晃悠悠地朝陆地上走。几个陆续赶到的骑兵见到她的狼狈相,都有些哭笑不得。他们搀扶她走到一个干爽的地方时,王团长也策马赶上来。他见状,有些内疚,连连向雨虹道歉,并钦佩地说:“李记者,你真是个好样的,我同意你跟随部队采访了。”
“谢谢,”雨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说。
从此,雨虹的名字在骑兵团叫响了。人们说:“真看不出,一个柔弱的女子还真有股巾帼不让须眉的劲儿呢。
紧张的反扫荡战斗一打响,骑兵团就成了前总的一支机动作战部队。他们常常奔袭在敌人的补给线上,机动灵活地打击敌人。有一次,雨虹随一支骑兵分队在黑夜的掩护下,向一支日军机械化加强中队发起进攻,仅用了十几分钟便结束了战斗,七十几名日本兵还没省过神来,便成了刀下鬼。等到日军增援队伍赶来时,日军遗下的武器装备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燃烧的帐篷火光冲天而起。日本人对这支神出鬼没的骑兵部队恨之入骨,发誓要彻底剿灭八路军的骑兵团。他们又从相邻的几个县调来数千人前来合围。谁知,骑兵团早已接到了情报,连夜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还顺手牵羊截获了敌人运粮车队的大批粮食。
雨虹在反扫荡的最初日子,听到枪炮声心里就有些发毛,也从马背上摔下过几回,可没过多久便适应这种战斗生活了。她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射击,也学会了吃苦。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在无时无刻地感染着她,让她情不自禁地拿起笔,写出了一篇又一篇的战地报道。尽管《战地报》在反扫荡期间暂时停刊了,但她相信过不多久,这张报纸将会以新的姿态出现在冀南大地上的。
一个夏日之夜,天上布满乌云,伸手不见五指,骑兵团一个营奉命穿插到敌后,端掉日寇混成第三旅团指挥部。临行前,王团长考虑到任务的艰巨和危险性,便要雨虹留下来,可她执意不肯。于是王团长还特意派了一个警卫员专门保护她。
雨虹骑在马上,心情既兴奋,又紧张。经过一段隐蔽的急行军,他们接近了敌人的纵深防御地带。夜幕中,她隐隐约约可以望见敌人两三个据点的炮楼。远处站岗的日本兵,不时在炮楼顶上往四处打着手电筒。一道道白光忽尔一闪,忽尔消失。她骑着马,紧紧跟随着叶营长。她心里清楚这次长途奔袭,事关重大,如果能端掉敌人的老窝,就会使进犯根据地的日伪军陷入群龙无首,不战自乱的境地。如果过早暴露目标就会前功尽弃。因而,王团长临行前做了周密的部署,并把每匹马都戴上了笼头,蹄掌都裹上了布。
这支骑兵部队躲开村落,绕着小路,像一条蜿蜒疾进的长龙,终于在拂晓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了日军的旅团指挥部。根据当地游击队的情报,敌人指挥部连同警卫中队约一百五十人,旅团长松村大佐是一个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他曾在对冀南根据地首次合围中指挥日军将一个有千口人的大村夷为平地,杀死无辜老百姓六百多人。战士们早就憋着一股劲,要干掉他。
骑兵营在距敌一公里以外野地停下来,按照预定的作战方案,骑兵营分成三个骑兵分队,分别对设在五虎村的敌指挥所,警卫中队和临时营房发起攻击。预定在三十分钟后撤出战斗,在村南集合,然后向根据地转移。行动前,王团长送雨虹一支驳壳枪和三十发子弹,再三叮嘱她千万小心,还交待警卫员要保证她的安全。“放心吧,我不会出事的。”她自信地笑了笑,拍马向前走去。
战斗打响后,三支骑兵分队从不同方向冲向日军旅团指挥部。由于日军到来之前,这里的老百姓都已疏散了,所以骑兵可以横冲直撞地杀向敌人的巢穴。日本人显然没有料到远在五十公里以外的八路军会突如其来闯到他们的司令部来,许多人还躺在被窝里便成了刀下鬼。等到日军警卫中队仓促集合起来应战,已为时过晚了。司令部大院已经到处燃起了火光。松村大佐在士兵的护卫下,边打边撤,退到村东的一座破庙里。他一边气急败坏地命令手下的人赶快架起电台,寻求增援,一边指挥残余拼死抵抗。
叶营长焦急地看了看手表,对雨虹说:“你快去村东头了解一下情况,告诉他们务必在十分钟内结束战斗,否则就来不及了。”
“是!”雨虹策马而去。
这会儿,两个骑兵分队已利落地完成任务,开始打扫战场并向村南转移。唯有村东的松村大佐一伙人还在负隅顽抗。由于缺乏重火器,那支骑兵分队几次组织进攻都没有得手。雨虹赶到村东,传达了营长的命令,分队长急得直跺脚,大骂道:“狗娘养的小日本,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回过头说:“把所有的手榴弹都集中起来,四个捆成一束,机枪掩护,骑兵快速接近,给我往庙里扔,把这座破庙给我炸平!”
他们倾刻间准备了四束手榴弹,分别由骑兵轮番接近敌人。结果,前三个骑兵都未能完成任务,先后在距敌人十几米处中弹翻身落马。分队长急了,从战士手中抢过最后一束手榴弹,飞身跃马,怒吼着朝敌人扑去。雨虹给眼前这壮烈的场面震撼了。这位她还不知名字的分队长像一道闪电扑向敌人用密集子弹组成的火网。在她的眼前,仿佛有一片血海,波斓壮阔地向她涌来,以至于她不敢再看下去,连忙紧闭上双眼。
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她听到骑兵战友的呼喊。不用说,这次爆炸成功了。她这才敢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在熹微晨光下一片浓浓的烟云和骑兵战士风驰电掣般的战马。与此同时,她也看到有好几个战友跳下战马朝分队长倒下的那个地方奔去。
远方传来密集的枪炮声,显然是敌人的援兵赶过来了。雨虹蓦然想起叶营长刚才的命令。她赶紧跑了过去,只见一个战友正抱着分队长的尸体哭嚎着,其他战友也纷纷围拢上来。
“分队长,你醒醒!”
“分队长,我们还等着你领我们回去打仗呢!”
“他娘的,我跟小鬼子拼了!”一个排长霍地抽出了刚刚从松村大佐身上缴获的指挥军刀。
这时,枪声已渐渐逼近。雨虹心急如焚。她意识到不立刻将骑兵分队撤出去,就来不及了。她恳切地说:“同志们,我是受叶营长指派来传达撤退命令的。大家赶快走吧,否则,谁都会走不掉的。”
“不行,我不能把分队长留在这里。这次本来是轮到我去死的!”方才被分队长从手中夺过手榴弹的战士流着泪说,“我死也要把分队长驮回去。”
“恐怕我们这个样子是驮不回分队长的。”一个战士流着泪说。
“那我们也不能就这样走了!”
“这可怎么办呀?”雨虹心急如焚。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劝说动这些和分队长情同手足的战友。但情况如此危急,战士们的这种想法显然是不现实的。她不能不站出来讲话了。
“同志们,”她动情地说,“你们这种心情我是理解的,分队长英勇牺牲了,我也十分难过。可是在如此紧急情况下,我们如果再迟疑就要误大事的。叶营长他们在等我们的消息呢。”
“你们走吧,我留下和小鬼子拼了!”那个战士神情异常激动。
“我也留下!”
“我也算一个。”
人群里又有好几个人站了出来。
雨虹的脑袋嗡得一下胀得老大。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呢!她面对群情激昂的嘈杂声,突然高声喊道:“谁是共产党员,请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