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着蓝布夹袍,梳着齐耳短发的女同学站在车站的台阶上,操着浓郁的东北口音说:“同胞们,同学们,东三省有三千万民众,有万里疆土,可在一夜之间,它却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蹂躏下呻吟。这不能不令国人痛心疾首。东北已经沦亡,热河和华北也危在旦夕。日本强盗毁坏我城市,屠杀我民众,焚毁我乡村,劫掠我财富,大好河山,尽陷敌手,可我们的蒋委员长却还在热心打内战,围剿中华苏区,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每一个有血性,有自尊心的中国人都应当联合起来,声援东北民众抗日义勇军,要求政府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出兵抗日,收复东北失地……”
她刚讲到这里,只听下面有人喊:“不要听她的赤色宣传,这是共党在鼓动学生闹事。”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愤怒的人们将说话的那人撕扯到人群外,狠狠地痛打了一顿。
“让他向爱国学生赔罪!”
“打回老家去!”
“任做枪下鬼,不做亡国奴!”
“打倒南京卖国政府!”
人群鼎沸,口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雨虹深深给眼前的爱国声势感染了。她也挥起拳头,高声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出卖东三省的卖国贼!”当她听到人群中许多人响应她的口号时,心里激动得怦怦直跳。几个月来郁闷在心底的愤怒,倾刻之间便迸发了出来。
她感到真太痛快了。
“雨虹”,一个浑厚的声音响在耳边。
她听出是林石老师的声音,心头不禁一热,一回头,见到他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心里惬意极了。这时,人群又骚动起来。她抬头一看,人们头顶上,多处飘散着红红绿绿的传单。她俯身拣起一张,见是救国会散发的《请愿团宣言》。
这时,车站的四周响起了急促的警笛声。荷枪实弹的军人和警察开始了驱赶群众的行动。她眼睁睁地见到刚才演讲的女孩子给几个彪形大汉从台阶上拽了下来,有个警察还用警棍狠狠击了她的头部。女孩子当时便昏了过去。
“不许打人!”雨虹激愤地喊道。
“你们还有没有中国人的良心!”有人在下边回应她。
激愤的人们涌了上来,夺下那个行凶者的警棍,并将他的帽子抛上了空中,紧接着便是一阵喝采声。
“同学们,当局命令不许我们乘车去上海怎么办?”
“我们坚决不答应,和他们拼了!”
“对,和他们拼了!”
“抗日无罪!”
“打倒卖国贼!”
人们潮水般地向站台方向涌去。奉命在站台前阻拦的一队士兵如临大敌般地对着群排山倒海般涌过来的学生,一步步地往后退却着。一个中校军官在用乞求的口吻劝说学生给他行个方便。
“同学们,你们实在是不能再往前走了,上峰有命令,不许你们进京的。我是个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们给我个面子好吗?”
林石推开人群,迎上前去,和蔼地说:“中校先生,听口音你是地道的沈阳人,想必你是一个退到关内的东北军吧。”
他羞愧地点头称是。
“那么,你难道就不想打回家乡去吗?”
“我做梦都在想。”他诚恳地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他无言,那只握枪的手在瑟瑟颤抖。
林石注意到那人的眼里噙着泪光,又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应当看看,你们这些弟兄的枪口在对着谁的胸膛!”
雨虹起初站在人群外边,没有注意到林老师在与谁说话,可当她凑到前边时,不禁惊愕地张大嘴巴。
“江迅!”她忍不住脱口而出,“怎么会是你?”
江迅也愣住了,没有想到在北平居然见到了自己的妻妹,急忙说“雨虹,你姐姐现在怎样了?”几个月来,他一直也无法打听到妻子的消息,心里急得不行,今天见到雨虹,真的喜出忘外。
雨虹真不愿在这种场合见到姐夫,这种尴尬的见面,连她都感到羞耻。她没好气地说:“你有什么资格问这话?你倒是拍拍屁股跑了,姐姐没路可走,已经又回辽城了。”
江迅面红耳赤:“我对不起你姐姐。”
“哼!你岂止对不起姐姐,你对得起这么多爱国的学生吗!”
林石不动声色地倾听着他们的对话。他对雨虹说:“原谅他,他也是被迫这样做的。”他转过脸对江迅说:“我们去南方是爱国行动,你要是有良心的中国军人就让开一条路,让我们过去!”
江迅回过头,见他手下的士兵也都泪水涟涟地向他投出企盼的目光,他的心颤抖了,他的手无力地做了个放行的手势。士兵们哗地闪开了一条路。在静默中,请愿团的几百名学生自觉地六个人一排,相互挽着胳膊向站台里面走去。
站台里,一辆发往东北方向的列车正待运行,却呼拉拉涌进了几百名流亡的学生。
“快发车!”一个站长模样的人见这个态势,慌忙向摇旗的工人下命令。”
面对着徐徐启动的列车,雨虹和许多学生跳进站台,卧在铁轨上,决心以生命来换取赴沪京请愿的权利。列车喘着粗气,被迫停在车站里。
“同学们,上车去呀!”林石在高声疾呼。
“对,我们就乘这趟车去上海。”众人响应着,奔向了各个车厢。
雨虹在忙乱中给踩丢了一只鞋,可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拉着韩萍的手,奔跑着挤上中间的一节车厢。
车厢中的许多旅客并不理解他们的举动,甚至有些反感。
有位南方口音的旅客冲雨虹喊道:“你们去上海,上这趟车干什么,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雨虹心平气和地说:“先生,我们是东北民众请愿团的,去上海为了向当局宣传东北民众的主张:抵抗日本人侵略,共谋收复失地,保护国家主权。可当局千方百计地阻止这次爱国行动,不发开往上海的列车,我们没有办法,只得这样做了,请您理解我们的行动。”
“我不管你们请愿不请愿,你们耽误了行程,应当包赔损失。”
“哎,你这个人怎么连点爱国心都没有哇!”韩萍不平地说。
“怎么,想打架是咋的?”那人蛮横地瞪起眼睛。
雨虹注意到这个人的装束像个买卖人,便说:“看来你是个生意人,很懂得时间的宝贵,可你知道东三省的老百姓在日本人的铁蹄下多过上一天,会增加多少难以忍受的苦难吗?听口音,你的家乡不在东北,你现在也许体会不到那份痛苦,可一旦日本人打进了你的家乡,让你尝到亡国奴的滋味。你还会说这样的话吗?如果我们今天不敦促政府立即停止内战,一致抗日,那么,东北今天的悲剧,明天就会在你们那里重演!”
雨虹的话刚说完,便有一位农民装束的老大爷哭出声来。他去东北是料理儿子后事的。他在辽宁抚顺的儿媳托人捎来话,说他在抚顺煤矿做劳工的儿子一个月前,由于不堪忍受日本监工的凌辱和那个‘日本人顶了几句嘴,便给吊在煤矿的巷道里,狠狠地毒打一顿,后给工友们抬回家,不久就咽气了。他生前家里一贫如洗,仅留下一个七岁的女孩子,儿媳走投无路,只好捎信给家,央求老人将她们接回河北涿州老家。当初,他儿子一家闯关东,原指望能混上个好生活,不想却摊上了这样凄惨的事,老人家怎能不伤心呢。
他老泪纵横地说:“日本人心太黑,根本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呐。这闺女说得对,要由着日本人欺负咱那我们可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老人的哭诉,让车厢里的人都沉默了,连先前出言不逊的商人也羞愧得低下了头。
“狗日的日本鬼子,我们应当和他们拼了!”一个年轻人激愤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挥动拳头说,“我们国家这么多年尽受人家欺负了,我们为此应当感到羞耻。”
一个小伙子说:“我的老家也在东北,这次我本想回去打份工做,现在看来是不能去了。”
一个穿学生装的男孩子说:“我现在中学毕业了,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做,我同你们一道请愿好了。”
“欢迎你参加我们的行列。”雨虹双手紧紧握住那个男生的手,兴奋地说。
韩萍也高兴地鼓起掌来,说:“我们的队伍又扩大了。”
林石从另一节车厢走过来,见此热烈的情景,满意地朝雨虹点点头。他发现雨虹这些日子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学生娃这样做,也是为了我们大家。还有什么说的。”老大爷激动地说,“我现在就下去,搭别的车,这趟车你们去上海好了。”
他说罢,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包裹,头也不回地向车厢门走去。
林石连忙握住老人的手说:“大爷,我代表车上的学生们谢谢您老人家了。”
老人连连摆手,说:“这是哪里话。我这老头子真该谢谢你们了。如果能早一天把日本人赶走,我死去的儿子才能闭上眼睛的。”他说着抹了一把眼泪,走下了车厢。
又有几个人从行李架上拿下了行李。车上的学生闪开一条通道,目送那些牺牲个人利益的旅客,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林石走到雨虹身边说:“看到了吗?我们的老百姓是多么的通情达理呀,只要我们万众一心,何愁不能把日本人赶回老家去呀。”
雨虹信服地点点头。她拢了一下头发,将头伸出车窗,望见许多下了车的旅客正在向他们招手。有的旅客还从提包里掏出水果往学生们的手里塞。
她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多灾多难的祖国呀,我在为你流泪,但我也为你自豪。你的儿女们正在揩干身上的血迹,用血肉之躯构筑起一道无法逾越的万里长城。一个不曾屈服的民族,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战胜的!
就这样,一趟驶往关外的列车变成了南下请愿的列车。随着一声汽笛的长鸣,满载着六百名请愿的学生开赴了上海。列车上,林石指挥学生唱起了《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雨虹和周围的人起劲地引吭高歌。她边唱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林石老师那挥舞的手臂,不知激动还是兴奋,心扑扑地直跳。她仿佛突然变得成熟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