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爷李宜龙在辛亥革命的前一年,弃官从商,从闵家手上买下这座豪华宅院。也许这宅院的风水不好,他至此的运气也颇为不佳,宅院几易人手,改名换姓……
北方有一座古城。
古城有一座古宅。
如今的古宅已给富有现代化气息的住宅楼群所淹没,在群椽栋接,鳞次栉比的水泥森林中,犹如沧海中一叶孤舟停泊着。古宅原是清代一位姓闵的大户人家的府第。可惜后来的儿孙不争气,没能守住祖上传下来的家业,破落了。我姥爷李宜龙在辛亥革命的前一年,弃官从商,从闵家手上买下这座豪华宅院。也许这宅院的风水不好,他至此的运气也颇为不佳,宅院几易人手,改名换姓……
那会儿,谁也不曾想到还会有改革开放的这一天。后来,当地政府依据政策返还了原户主的房产,可我姥家当时已没几个人了。我大姨妈对古宅伤透了心,说什么也不肯从她下放时居住的小县城搬回来。结果,房子留给我的一个表兄来住。他倒是发了大财,可最后又破了财。没过多少年,我听说这座古宅要拆毁。据说一位日藉华人要在此捐资建所现代化的学校。至此,这座古宅饱经岁月沧桑,总算划上了还算圆满的句号。
前些年,我曾从南方回过这儿一趟,见到古宅正门前还矗立着高高大大的牌楼。但这已非先前的牌楼了,是后来重修的。我远远望去,雌雄双狮张牙舞爪分立两旁,但似乎已没有了昨日的威严,钉吊着铜狮衔环的朱漆大门上一排排铜铆钉已是锈迹斑斑。二道门的石板小路布满青苔,穿过幽长的花廊,直到里面的厅堂,斋轩和楼阁内的额匾还残留着清人楹联字画的痕迹。听说,当年的堂中央陈列着一对精致的油漆屏风,上面镌刻着清代著名书法家何绍荃的楷书,笔法沉雄峭拔,恣肆放逸。
醉心收罗名人字画的尹莉莉得知此事,后悔得要死,说:“诗剑,你可真没福气。这若是保存到今日,胜过你卖给书商十部书稿。我们可就要发大财了。”我不屑一顾地瞥她一眼,
说:“我可没说和你结婚,你倒好像真的成了女主人似的。”话说完了,我们都置之一笑,
谁都没往心里去。
厅堂左右各有四间大屋。从外边看,覆盖黄瓦,接栋稍下,覆以碧瓦,房脊布有各种形态的走兽,“文革”中,有许多兽的脑袋都给锤子敲掉了。从里边看,则有点衰败阴郁之气,堂内除却一张黑漆漆的八仙桌,两把脱卯的太师椅之外,空空无也。想当初,这两旁是顶天立地的黑漆木格古玩架,里边也曾摆满金银玉器,珍奇古玩。可时至今日倒真应了《红楼梦》中那一句话:“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厅堂北面,有一座油漆剥落的小亭,上题“清雅”二字。到如今,清,倒是清静;雅,却谈不上。通过垂接斜廊,登亭四望,杂草丛生,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当时,我望了一眼深宅大院,顿感有一股阴森森的寒气,鬼影似的扑面而来,让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回去后,我将我的感闻讲给尹莉莉听。她哈哈大笑说:“真有意思,想不到你们家族还会有这么一段‘辉煌’的历史。你不是作家吗?何不把它写出来。那你可就扬名了,说不定还能够混上个省政协委员当当呢。”
尹莉莉这丫头片子,可能是让我宠坏了,说话可真损。不过,我还真动了写写这座古宅的念头,平日也留心搜集这方面的资料。为此,我还翻查了家乡的地方志史料和母亲的家谱。
听老人讲,我姥爷家祖籍在山东的临清,在当地也曾是个大户人家,可几辈人都是单传。
到了我姥爷这一辈,他的母亲一连生了七个都是女娃。生我姥爷那会儿是光绪三年的九月十三,还碰上了个阴雨天。那时,他的祖母九十多岁还活着。姥爷出生的头几天,她还在说:“我非要看看下辈人是个男人才死心。”偏巧在我姥爷生下的当天,他的祖母就瞑目了。
不想,到了我姥爷这辈,还真的就断了家族的香火。他先后有过二妻一妾,生过三个女儿,此后就再没有女人怀过孕。郎中说,是姥爷的事,不知道吃了多少药,也不见效。他临死还为此喟叹不已。
我姥爷生不逢时,官运也颇不佳。这位清朝进士信誓旦旦,总想光宗耀祖,可光绪二十八年,混上个奉天府所辖辽城州的六品州同,分掌粮马巡捕之事,还得千里迢迢赶去东北赴任。那会儿,车马一出山海关便满目荒凉,凄凄惨惨,简直和流放一般。
当初,他曾在老家娶过一个女人,可婚后不足一年便不明不白地死了。到了光绪三十四年,他见回乡无望,便娶了当地的一个大家闺秀闵香莲为妻,更名李闵氏。一年之后,她生了我大姨妈李雨霖。其时,正值大清王朝风雨飘摇,笈笈可危之际,他看破了红尘,一咬牙将收刮和积蓄的家财变卖,购置了这座豪门大宅,然后弃官为商。他从此不问政治,直到一九四七年因气上得了脑溢血,不治而卒。
我二姨妈李雨虹曾对我讲:“你姥爷可不是个平庸之辈,只可惜他的命运不佳。二姨妈是我母亲这一辈命运最佳的一个,从小便没遭过什么罪,而且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春风得意。她的丈夫夏绍昌官至省军区副司令员,儿子在军队院校任教,女儿在美留学并领了绿卡。
我们全家也没少受她的接济。我的母亲李雨薇的命运就多少有点惨了。十六岁那年,她在奉天读国高时,不愿接受奴化教育,欲与几个女友偷偷奔延安,去抗大读书,不料走露了风声,她在途中被姥姥坐洋车赶上来,不问青红皂白给痛打一顿,拖了回去。
解放后,姥姥见当年去延安的女同学都荣归故里,而且身边的丈夫官职最小的也是个副师级,简直悔得连眼眶子都青了,连连打自己的耳光,但这也无济于事了。妈妈后来找了个工人张得顺,平平淡淡地生活着。无独有偶,十多年后,她的女儿竟也步她的后尘,瞒着母亲离家出走了。不过,她女儿这次走脱了,她走到了特区深圳。当时,母亲也气得不行。唉,
人这一辈子哟,想不信命怕是不行的。古宅,还是昨天的古宅;人,却已不是昨天的人了。
今非昔比,是怨,是恨,是悲,是喜,凭人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