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都有江湖,那女人呢?我折腾了到现在,难道不是江湖?
凤凰走的时候把小号托付给了我,她不在的时候,叫我看紧他,他在戒毒。
一个平常的日子,我又去了那栋楼。管理员换了个新的。
“同志,你的前任去哪了?”
“他快死了,在市医院,那种人,怎么会有好下场。”
一听,这感觉又像失掉了什么亲人一样。
病房,还有几个交通警察在门外守着,不许我进,还有一个妈妈牵着小女孩,哭得很悲伤。我直到我叫来了红中,才进了去。小号身上被撞得遍体鳞伤,他的确快死了,上了呼吸机。等他睁开眼,足足花了半天功夫,他看见我就流眼泪了。我指着他的嘴巴跟红中说:“快,他有话说。”
红中赶紧拨开呼吸器,扳过他的脸问:“你还有什么话说,那女孩子一直在外面想见见你。”
小号眼睛盯着我,我推开了红中,他那将死的微弱的声音伤了我,他说:“我在戒毒了,我跟他们已经没关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当晚,他的身上铺上了白布,我叫凤凰来,她说不行,因为他们的事不能公开,他们这么多年还只是地下情人,不能因为这事就坏了秩序。她哭得稀里哗啦,我只能挂了电话。小号的父母已经不在世了,我后来通知小号的姨妈,她的态度更强硬,非说十几年没联系,不认这个亲戚,让我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葬了吧,我草!无耻的人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还在增加。
“葬回家乡吗?”
“不行,这种人不能葬家乡的,会坏了风水,就葬外头吧,一把火,烧了。”
小号这样的结局要把我心疼死了,我找了个喝醉酒的时间,彻头彻尾地把凤凰骂了一通,她这女人还只是哭。她说我现实,那她这叫什么?最后我问她:“他在这世上有种没有?”
“我的第一个女儿就是。”
我警告她无论如何要把她带大带好,如果带成红子那样,我饶不了她。
红中把我叫到公安局,因为最近发生的事,他告诫我:“无论如何不要再踩下去了,这陷阱到底有多深,连我们都不知道,警察都死了几个,那些人现在有枪。”
他把画还给了,他说画没有任何问题,那把象牙钥匙锁着的秘密早已被人偷换掉了,有人通过这张画分析,说一定是毛毛。红中说:“那他一定是驴。”
红中还叫我赶紧跟骡子离开津口,有人比公安还更盯紧我。
“你说王军吗?”
“王军可不是什么社会主义接班人。”
我很疑惑,我跟王军见了几次了,为什么公安不把他抓起来,反而放松了警惕,红中反问:“全都告诉你了,天底下就让记者去除暴安良还要警察做什么?”
他们明明想一网打尽嘛,以为我是驴。
没几天,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王萍妈妈来了。她来走亲戚的。她戴上了老花镜,身上检点得依然利索,只是走路开始不利索了。卢达待她真如亲人一般,小时候,王萍带着卢达去打过栆子和摸鱼,王萍说那时候大家生活的都简单,能吃得饱装得暖就行了,哪有这么多的荣华富贵追啊追的。卢达给她喝的是家乡的坨茶,她一喝就不中意。以后看来给卢达寄新茶的活她要全包了,O型血的人有时就是真诚得让人感动。
她和我住一个房。两床被,一头一尾。
我以为她早早睡着了,半夜里她唏唏嗦嗦地哭了起来,我披起衣服,问她为啥哭,她突然揭开棉被,拽着我的衣领,要我对她实话实说是不是王军还在干那些犯法的事。
“他要是做生意,我就给他钱,给他全部的钱。他要是还在干那些事,我就回去,我就死了,也不让他给我上坟。”
她那目光幽怨又犀利,像黑洞一般要把我吃掉。
“我不知道,妈。”
我叫她“妈”,她痛苦地抱着我号啕大哭:“你们在一起该多好,该死的李烟红。”
“妈,她是个好女人。”
王萍妈妈不同意,用了几个字强烈反对——不对!不对!不对!
那么好吧,我也不强求,是是非非李烟红身前听得太多,以后永远也不会听到了。
另一件麻烦事我已经在着手解决了,就是骡子的婚姻问题。
我的解决方案是:等等。他就走了,走得很快,仿佛从来就没有来过。有关在津口所拍摄的那些重要画面的剪辑,他全部承担下来了,他说合作是合作,这跟爱不爱没关系,爱不爱也跟结不结婚没关系。
根据我所提供的线索以及许多大案要案的作案证据,公安准备在倍阳画展这天,对青帮和其他几个帮派的头目实施联合抓捕行动。
名单中并没有王军和毛毛。
根据所有反馈的跟踪线索,红中说:“我们以为他会大干一场,可惜,王军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被人利用,现在还没有抓赌,以后要是抓赌了,我会告诉你的。”
“毛毛呢?”
“他是个面壁十年的神仙。”
红中似乎什么都知道,他却什么都不告诉我,只是笑。不过,他提醒了我,王军的危险系数比毛毛大多了,因为监狱八年出来,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
倍阳画展如期举行,做为抓捕行动的记录者,为了国家利益,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去参加,我在衣领处装好了摄像头,这将是我有生以来捕捉的最精彩画面,想起来就令人兴奋不已。即然王军没有问题,那就确定可以嫁了,而且估计孩子都可以多生几个,在去看画展之前,大清早的,鸡还没叫,云还没开,我就把自己想跟王军成家的事向王萍妈妈坦白了,她跟我想的一致:大家本来就是一家人,没什么你呀我呀的。
路过卢家走廊的时候,我看到卢达老婆摆在阳台上的那盆龙舌兰已经开了,愿主宽恕我,我把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寄托给了它们,那么好的春,那么美的花。
倍阳的画近年来在日本享有很高声誉。所以,来了不少像模像样的艺术家和似懂非懂的非艺术家。我看到了青帮的江雪,她戴了一付阔边眼镜和时下很流行的圆弧帽,很低调地坐在角落。墙上挂了一张红太阳和金黄麦野的画,真像两个太阳。八十年化流行过一首歌就是两个太阳,“啊……太阳……啊……太阳”啊了半天还是太阳,听的人都快被烤化了。
我跟她友好地打招呼,她脸上有点尴尬,不会是因为我那天那一巴掌的原因吧。一见到她,我就想起她说毛毛和李烟红:“他们做爱……他们做爱……”。
以最仁慈、最悲悯的圣母玛丽亚之名:这女人在说谎,请宽恕她。
我必须在人没到之前把现场全部扫一遍,无论从哪点上讲,我是尽职尽业的先进。抓捕中没有王军和毛毛,我感觉万分轻松。
一楼大厅,站立着整齐划一的礼仪小姐,还有匆忙而有序的场馆工作人员,所有的摆设按要求全部要倾向阳光的方向,因为很多画本身就是和现场结合起来的,这叫什么艺术呢,说了我也不懂,别把艺术搞成过家家就行。卢达还没来,我知道他有晨读的习惯,不到八点吃完两个醋泡蛋他是不会动身开始一天的工作的。除了忙里忙外的人,我没有看到一点抓捕的迹象,我带着疑惑张望着,难道公安也干那虚晃一招的事?
我去卫生间,转过一角,突然王军猛然出现在面前,他拉住了我。我想说:你吓着我了。可他死死地捂住了我的嘴。
他轻声说:“毛毛有危险,今天你就跟着我。”
我懵了。他不是想杀毛毛的吗?问了半天,直到我承认对他犯有十几年后的不信任案,他才跟我说了实话,原来他被江雪骗了,江雪说毛毛是当年银行大劫案的告密者,而且还私吞了组织上的一笔巨款,藏在泰国,钥匙就在我这里,她玩的就是借刀杀人。都是小号告诉他的。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会向毛毛复仇,因为只有他坐足了八年牢。
“本来也想一刀下去算了,后来又觉得傻,去到泰国看到画才知道他们把我当驴骗了。”
小号早就知道毛毛在哪里,只是不告诉我,他对我的不信任就像我对王军的不信任性质是一样的。
提到小号,我心痛,我说:“他已经开始戒毒了。”王军搂着我,他说:“男人的江湖就是这样。”男人都有江湖,那女人呢?我折腾了到现在,难道不是江湖?
我们进了电梯,第二层楼有专家对倍阳画艺术境界的点评。上电梯的人很多,来了不少日本商家的代表。把我们挤在角落,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是首歌:“对你爱爱爱不忘,我可以思思念念到永远,对你爱爱爱难忘,我可以思思念念想不停……”紧贴着我的一个小日本男孩在边听音乐边哼走调的曲子。
电梯内的人,听见都笑了。
王军摸摸小男孩的头,小男孩拿开耳塞,甜甜地微笑着,看着王军,然后叫叔叔好。
“叫哥哥,你也是学画的?”王军也装嫩。
“不像吗?我的老师比这画得还好。”
“你老师是谁?”
“唉呀,你们不知道的,不过,他真得很捧,在我心中,他最捧!”这男孩比划了一下,很坚决的目光。
“那你学你们老师就行了。”
“不行!老师说了,艺、无、止、境。我们不能做井、底、之、蛙。”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很认真地用中国的标准国文吐出这些字,而且还显出一付很得意的样子。
“这也是你们老师教的?”
“毫无疑问。”
电梯门开了,他做我们的向导,指这指那,喂!朝这边走,那边是厕所,喂!那边是休息室,休息室是女人待的地方,女人待的地方话多屁也多,个个营养太好,可惜消化不好。
“为啥?”我问他。
“都是因为她们不工作,只做饭,上气下不通造成的。”
“哈哈哈。”王军喜欢上他了。我很不高兴,都啥啥啥嘛。
“看,那是我们老师的名字,藤果先生,我们老师也来了。”那个男孩指着一个专家来宾艺术签名册上的签名说。
“是毛毛。”我的眼睛飞快地转向四周,无比的热望几乎令我窒息。
说起见面的礼仪,我比较喜欢日式的冷暖问寒,他们很舍得在礼节上花费力气,听说日本职员入职前都要做N款的礼节培训,包括鞠躬都有N个方程的讲究。人和人之间除了90度鞠躬外,还不直接望对方的眼睛,我无法理解,如果四目不对望的话,如何可直达内心——如果男女之间要谈恋爱呢。
比如现在,毛毛做为专家,在一排接待者面前频频回复他的90度鞠躬。我等待着四目的那一刻。
我发现毛毛和王军相配是相得益彰的,比如一片烤得很好的面包就要搭配几个果松或甜甜小布丁,王军让人轻松而且省脑,毛毛就是那种需要打起精神来跟他的臆症和无处不在的思想周旋的人——跟毛毛这样的朋友如履薄冰周旋下来的最好结果也无非就是:他还把你当朋友!
王军把我的手握得出汗。他居然还说我:“你好像很紧张。”啥啥啥嘛。我做了个鬼脸。那旁边的小男孩也跟着做了一个,他问我:“姐姐,你是不是认识他。”他指着他们的老师,也就是毛毛。
“不认识,我只是很敬仰他,像你一样的敬仰。”
“领养?什么领养?你要领养我们的老师?”他很奇怪地从我口中听到领养这个词。
“是敬仰!就是敬重的意思。”
“哦,一点点啦,我可以超过他,信不信,你们以后也会领养我的。”这小男孩很牛比的用大拇指点点他自己。
“不可同日而语。”王军冒出一句。
“好了,看样子,历史见证爱情的时刻就要到来了,他奶奶的茄子。”王军预测毛毛看到我的时间对我白白眼说道。他说脏话的时候,我像又回到了少年。
“见证什么,姐姐要结婚了吗?我们通常在教堂结婚的时候就会说历史见证之类的。”
“不可同日而语。”王军说。
我怀疑这是不是他出狱后学会的最文人的一句。
我自己设计过无数次与毛毛的相遇,通常不是把我俩放在大街人迹寥寥的时刻就是放在庸常的在轻音乐小店里啃面包那一抬头的片刻,这种密度感很合适我们——有点旧时的味道,又在人生过往之中,可惜都不是,说实在的,有时想这些东西会花去我很多的时间,我把这种设想时时与我的生活平行,所以我总是做美容,怕自己白白老掉,怕自己回不去,事实说明,这种设想纯属无用功,古人云:世事皆有缘啊。还是做个乌龟大笨蛋比较开心。
“喂!我说你现在全身都长满了创作型的骨头了。”王军说。
“还好,生殖器还不算。”毛毛凑在他耳边轻轻说。
“正常?”
“凑和。”毛毛依旧清瘦,他们俩还是如此亲密无间。他被王军拥入他的胸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军身旁的我,带着那种久违的光芒。那目光曾经温暖了我无数年。
他们拥抱了很久。不过,毛毛的眼睛一直往我身上瞅,带着笑容。
“我……,你……没变。”他开口对我说话了。
他抱住王军,一只手却伸到我的脸上,慢慢地抚摸。他的手指纤长,骨感。
我不想说话,我把力气都放在流泪上了,我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为一个人流这么多泪,十几年也不过如此,原来一席眼泪就可以解决所有的思念、藏匿和舍弃带来的痛苦。毛毛紧紧地抱住王军,就如同紧紧地抱住我,我想他当时就想那样紧紧地抱住我。
——有些人活得很用力,他们会用尽气力去活成别人看着也费劲的样子,毛毛就是那样。就像吃了面包好吃,就餐餐吃面包,如果换了中餐,他想的不是它好不好吃,适不适合自己,他首先担心的是别人是否能适应他那个吃中餐的样子。所以我这么些年始终在跟他玩一场配餐游戏。
“你也是呢。”我流了泪,而且让他看见它们从眼眶中尽情地滑落,滑落。
王军松开毛毛,反复拍打他的脸、肩膀:“你还是一付让人心疼的样子,什么时候多长几斤肉才好。”
毛毛笑了,我也笑。
“好了,我把她完璧归赵了,以后由你负责管好她,她现在不乖了,喝酒,抽烟,还严重打人!咦,睡觉还会磨牙,小心睡觉把你踢下床。”
“藤果!藤果!”一个女人喊毛毛。
王军抓住我的手,我手心里全是汗,王军也看见了。
那女人笑容可掬,她望着毛毛的样子让我嫉妒,她对我们视而不见,直到毛毛向她介绍:这是谁谁谁,那是谁谁谁。
“那么她呢?”我也问毛毛她是谁谁谁,我说这话时,语言和目光都冷地让人发抖。我心想:别随便回答啊,不然你会后悔的——如果你要说她是那啥啥啥,我就立马走人。
没等到回话,一粒子弹从楼下射了上来,还好,王军在这之前把我们几个扑倒在地,他还不忘记奚落我:“你看,你的嫉妒都带了些什么过来。”
我瘪瘪嘴。美子已经被毛毛保护在墙根处,我被王军压在身下。
又来了一粒,看来,这下子真要搏命了,一切的悲情为啥都是从要了命开始的,我草。
帮派的枪声自然引来了警察,十来个核枪实弹戴头盔的人冲进了展厅。江雪跑得不见影了。人群四散,尖叫不断。
在防暴队员的压逼下,青帮停止了对我们的攻击。我跟从毛毛,我们四个从展厅的地下水道逃了出去。这一路奔逃,毛毛一直拉着美子的手,分别时,还亲吻了她,不过他说:“美子,别再跟我一起了,带好正宇,我不适合你,我不是你需要的男人。”
美子流着泪,不肯走,毛毛又吻了她。
“你一直说你有爱的人,是不是她?那张画里的那个姑娘,告诉我,我只想知道答案?”
“……是。”
美子一大耳括子扇在他脸上。美子跑远了。
毛毛过来拉我的手。
我们相互盯了很久,他摸了摸我的脸,我大喊了一声,然后泪流满面。恨呀、怨呀,我的爱呀,原来十几年后——真的疮痍满目了。
不痛怎么会知道爱?十几年来,我等待的,就是这种爱情。女人终其一生等待也就是这种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