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颇有好感—,这种好感凡成熟的女人一眼就能觉察,它们通常藏在男人的……嘴唇。不信可以留意看一下。
我在津口最著名的酒吧街里生活的那个阶段,貌似毛毛的黑影多次在“风中衣裳”的门口一闪而过。
为了看清楚,我每天直愣愣地盯着街道,一直盯到天空从天晴到下起了小雪,小洛的女朋友换了两三个。最后,那个大眼睛女孩子终于忍不住问小洛:“你们家有个女人怎么像个鬼魂似得,一到晚上就趴在窗口。”
不想理她,一口气吐在窗上,一片苍白的雾气,我往上面写了几个字:不关你事!小洛把她拉进了屋子,可以想象里面发生了男女之间该发生的事。那女孩子提着包走出门的时候指着我对小洛说:“下次她还在,我就不来了,魂似得。”
我依然盯着窗外,那雪,那天,那些影子,呵,真美。
身后,小洛说:“随你便!”
笑死我了。
小洛也趴着。他很喜欢缠在我身边。我开始跟他讲故事,讲与我相关的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主角当然是毛毛:
“毛毛这个人跟雪很相配,比如像这样的夜晚,他会出来闲逛。”
“你们偷偷约会?”
“不,我要写功课。”从我们那边的村子里出来是戏院,戏院的后门是一条河,那里年年死人,我有个高中同学就是跳到那条河,把自己杀死掉了。说到这里,我的头痛的厉害,透过玻璃窗看到的那几盏灯突然变成汹涌的河,哗!哗!河流猛涨的声音呼啸而来。
“喝水。”小洛拍拍我的肩头。小洛的眼睛很大,像他父亲。我无赖似得待在他家里,他却把我当成了好朋友。这个小白脸很容易让我想到阳光。
“你抽烟吗?”小洛点了支烟递给我。
“是。”我说。说真的,在我的大学时代,当感到生活有些面目全非的时候,我曾经满怀壮志的去学习抽烟,那是对一个时代的匆匆逃亡。
我练习抽烟的那个区域,据说后来盛开着波斯菊,它们都开得很好,我当然知道那种微不足道的反叛到现在来说已经过时了,现在满怀壮志去做小姐赚钱的大学生大有人在。
“你说毛毛是个忧郁症病人。”
“他极少说话,他只是看着你。”
“你们县城是怎么样的?”
“你见过那种青色砖吗?南方的那些小县城常用来做护城河的墙。”
“像电影里的?”
“嗯。”
那护城河旁边就是鬼屋,阳光明媚,这里有过我少年时所谓最好的时光。毛毛悄悄地走近我,说:你不去上学?耳边就会听见从学校远远转来上课的铃声。他吻我从不会吻很久,但很用力,他会说:把舌头伸出来。闪烁着明亮的目光,有时半眯着,那样子很迷人。
随便聊聊,我在酒吧的一天好像就要这么过去了。
“陈小洛!你今天又干什么事了!”我身后转来一声木木格的超极大嗓门。
“我又不是什么惯犯。”小洛被他妈吓了一跳,一转身,脖子扭了,一付痛苦的表情。憋着股酸劲,朝我挤眉弄眼,我咯咯直笑。
“青子又被你气走了,她现在还在家里哭,你能不能把心思放在找工作上……”
“我需要找工作吗?”小洛不解。
……
就在这一刻,我冲了出去。因为那个酷似毛毛的影子又出现了。
“喂!!你的脚伤还没好呢。”小洛看着我冲进了雪地里,也紧跟了过来。
“你的脚再出问题别问我要医药费。”
我感觉到,这位久经沙场的老板娘沙哑的叫喊,她拿着扫把挥动着,几乎要哭了,我这段时间花了她不少银子。
我跑进了巷子,黑影速度极快,最终还是被它逃脱了,我踡着身体,喘粗气,真要了俺老命了。
“喂,我觉得你应该继续追下去,直到被那个黑影抓到。”小洛比划着。
满天的雪。
小洛叫我张开双臂,仰着脸,享受雪花在空灵的世界中漫无目的地飘散,他很高,街灯、雪,跟他很相配。
这一阵狂奔,我的脚伤果然又裂开了。小洛背着我返回,在路上,我跟他说那个叫青子的姑娘不地道,我看见过她跟别的男人进夜店,小洛说:“很正常,她如果像你这样藏着一个男人,我不吓死也至少阳萎。女人最好别在一棵对上吊死,否则,死的肯定是她,青子聪明着呢。”
他说我心中藏着一个男人,这话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青子,是个日本女孩,在这一带生活着很多的日本人,他们的生活圈子很私密,日本女孩爱上中国小帅哥总归要担些风险,我看小洛就不属于从一而终的男人,刮了个小口子,就叽哩呱啦乱叫的,要他对女人充满热情,除非用钱做发条。
我回到屋里,小洛非要跟进来,我随手把灯关了,他咦咦呀呀地乱跳一阵子,出了屋,探头进来:“咦!黑灯瞎火,独处一室。”我在黑暗中笑了。
等他走掉,我开了灯,屋子里,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图片,全是我在津口感受到的人文地理,世像百态一旦放到照片中,就很奇怪,笑起来的个个都像在哭,明明看上去美的城市,结果是——脏、乱、差,看来看去,只有一个老头牵着老妇的镜头最煽情,我没寄出去,自己留着。更奇怪的是,走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一条街上,我似乎都能闻到毛毛的气味——就是那种臆质气质发达的神秘汗腺体。自从带上钥匙项链,我常想起毛毛,这算是癔症吗?
我打了电话给凤凰,告诉她我在津口。
“也许你能见到你哥。代我问好啊!”
她那头很忙,还是说了很多吉祥如意的话,她还问要不要把那本蓝色笔记本寄给我,我说烧了吧,她没听清,又问一遍,想了想,我回答她:那就寄过来吧。
凌晨,抹开窗上的雾气,街道冷清,这样的时刻,我哥、毛毛、肚皮、西瓜头通常会大口喝酒,为他们的革命事业和革命友谊干杯!我很早就听说,他们几个发了,发大了,发到什么程度我可不管,我那时跟他们划清界线还来不及呢!社会主义教导我们,跟党走才是好孩子,我从云南支边回来,就做了新闻记者,这是党政机关的喉舌,当然,事实说明,那地方待着,唯一要做就是不让人好好说话。
即使划清了界线,我也始终相信他们都是社会精英,他们财富在这个领域的迅速扩大靠的是智慧、冷静、无比忠诚。我迟早会见到他们。
骡子跟我提到的卢达是个到哪都很谦卑的人,若不是高官和有钱人,哪会如此低调。第一次拜访他,我带了一些家乡的酒,他高大魁梧、脸庞白生生,看得出他的出道背景绝不单纯,身后总是跟着三五个人。他对我颇有好感——这种好感是成熟的女人一眼就能觉察的,它们通常藏在男人的……嘴唇。不信可以留意看一下。
我考虑脚伤好了之后,最好能到像卢会长那样的人家做个家教什么的,先混个饱饭再说,有些人为了拍妓女,自己也搞得不干不净,这事我不干,理想是理想,物价上涨的这么厉害,一包纸巾都多收了五毛钱,这种成本不能不算。
或许这个卢达卢会长就是当地黑社会老大,或许毛毛就在他经营的什么场所,我哥几个就喜欢在那种地方晃荡。先就这么招吧,不这么招也没别的办法,趁我现在还不老,解决完生存问题再解决精神问题——这个道理放在哪个时代都没错,小平同志的黑猫白猫理论归根到底也就是这个,他不敢明说罢了,他是领导人,我不说他虚伪。
小洛在我身后跟丽丽玩得很开心,不断地把雪抛向远处,丽丽汪汪地冲过去,在雪地里与雪一起打转。我穿着黑色的大衣,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行走着,突然有种时光倒置的感觉。三十多岁的女人,该早知天命了,我却一直很用心的在品味自己的精神人生,始终没有找到通往现实生活的链条。
“咦?球?”小洛往转角处一指。果真是一只红球。
红球朝我们滚过来,接着来了一个红衣少女,戴着白围巾、白手套、白帽子。津口的冬季果真来了,我像几十年没看过太阳,这少女一出来,太阳就出来了。
“我的球,不许捡!”这姑娘睁着眼。
“嘿,我还真捡了。”小洛捡起了球。
“不是你的。”
“是不是我的。”
“是我的。”
“那不一定。”
“给我。”这姑娘挺神气。
在小事上神气的人都是有原因的,不是有充足的背景就是年少有神经质。我打量了一下这姑娘,不错,漂亮,环顾四周,一栋白色别墅,红砖砌院,青色地板,雕花铁栅栏,几棵歪脖子的大榕树。
“这是你的家?”我样子很贱地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