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还是处女吗?”我躺在他的怀中,软软地问。
“不知道。”
这情景好象我们终成正果了,其实不然。
我讲了一个笑话,说有家人旅行要带走家里的那只狗,次日,那狗在狗窝里含着眼泪说什么也不走,主人家说了句:我们会回来的,那狗就同意走了,早知道会回来,爷早走了。我说那狗就是天蝎座的——深情、专一和绝对的自我。
毛毛笑了。
那一觉居然睡得出奇得好。黎明时分,他还没醒,我先醒,一些星光沉溺于夜色,最亮的是启明星,我哼着“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夜色对我有镇定作用,天亮容易对自己打量得太仔细,成长嘛,总是在一虚一实之间的。我听到毛毛梦里说:“再来,再来!”,男人做梦都梦些啥呢,反正听上去很黄。
早起的是这家的男人,匆匆跑进小房来,开了裤裆的门,探探我们俩似乎都还在深睡,然后就听到“撕……”撕得蛮短促的,短和弱小都是男人们的死穴,连尿尿,他们都希望是长了又长的。呵呵。
好像就是撕过之后,天光大亮了,我装着睡过去。接下来,又接到他的嘴唇,贴得紧紧的,像两个嘴唇在搞告别会,这阵子让我想起流泪来,之后我想:男人如果用身体去爱一个女人那才是积极的温暖的,你能感到他那里滚热的心跳。与一寸上方的抚摸相比……都是美好的时光(海苔)!
那天,那家男人嫌我和毛毛给的钱少,走时没给早餐吃,连招呼没打,尽丢了一双白眼,只是小男孩对毛毛很留恋,追了好长一段路。
我和毛毛睡了一晚,从山里走出来,见到了我哥,见到我哥我就想撒尿,我整晚上都没法撒,因为那户人家的尿桶太高,我不习惯,拉不出;我问我哥,你的小伍呢,他说小伍说有点事让他等她,他没等。我跟他俩说说我要出去一下,所以转身走了,完了,这一转身,他和毛毛就打架了,我哥说本来就是让毛毛送我回家的,为什么没送?还问我们昨晚是不是住在一起,毛毛说是,说了是,那就打,两人都打伤了。
我再转身回来,少了一个人了。我哥说毛毛去找吃的去了。
“等吧?”我问我哥。
“不等。”
“你那亲爱的小五子不见了你也不等,毛毛走了,你也不等,你怎么做大哥的。”
“我连你都管不了,我还管小五!!我还管毛毛!!”我哥吼地有些吓人,他的头上有血,衣服又脏又乱,我怕了,跟他走了,我心想:你是哥嘛,你牛,有种你管管李烟红。
我后来知道,我哥昨晚上找了我和毛毛很久,根本没跟小五子睡觉。
——从山里走出来,我嚷脚痛,我哥背着我,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不知是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全身无力。我哥背着我走了好几个山弯,还是白茫茫一片的雪坡,原先看到一些村里人扛着东西左望右望,一抬头间,这些人就不现了,要到响午了吧,再换一些人,一抬头又不现了。
我哥喊:“喂,等等我们啊。往哪边出去啊?有人没有啊?”没人应,隔了半晌,我哥又喊:“有没有人啊!哪里出去啊!啊!啊!啊!啊……”山中出现了回音,我草,不会困在这里了吧,这会死人的。我们饿得差点要啃草根时,从身后传来一个粗声粗气地声音:“你们都是哪里来的。”
回头一看,又是一个扛包的大汉,满脸须,我哥背着我也直喘粗气,断续地说:“要到章口市去。”
“你们不是章口的口音啊,是洞江来的吧。”
“是啊是啊,洞江县里的。”
“我说呢,跟我走,这里只要有路都能走出去的。只是,你这女人背着能走几里?她生病了。”
“可不是。烦着呢。腿也不好,扭坏了,冻伤了,走不了。”
“那你可够折腾,男人不就为女人折腾嘛,受着吧。”
折腾这词让我想起很多:比如毛毛和肚皮他们几个折腾女人的方式通常是:晃荡着摇摆着,架着手,往想折腾的女人步步逼近,直到她们尖叫和疯狂——当年,只有李烟红顽抗到底,我哥叉开手把她顶到墙里,她还保持灿烂地微笑。她和我妈一样具备超常的定力,把女人的坚韧发挥极致,她能最终和我哥这样的人结婚,那里面的沼泽地可见是蛮辛苦的一点点挨过来的。
说到李烟红了,到这时方觉得自己原来是欠了她点什么的,往常的怔怔有词和拔高了的不屑样,此时都泄了去。
我和我哥终于上了一辆农家的小齿轮,吭哧吭哧,吭了半天也不到半里路。听见那两个坐在前头的妇女叭叽地叭叽地议论你家的鸡她家的鸭你家的仔她家的老头子,我颠得晕乎乎的,晕乎乎中要水喝,于是停下车,我哥不知从哪里取了一大冰块,自己含着几口,后面几口含化了往我嘴里送。看得那两妇女眼睛直翻白,花了一段时间适应,适应了之后,话题很快换成哪家的女孩子勾搭男人哪家的母猪跑了哪家发情的猫又窜墙了,说了半小时有余,就听到说李香君——我和我哥一震,这李香君是否就是毛毛的妈,她不正是叫李香君吗?
她们说:
“李香君死了?还不是畏罪自杀呢,这么个美人,看不出有什么好命。那时候嫁军人当然好,现在你看看,早早死掉了。”
“人家是病死的,白天说人,要遭蛇咬的。”
——“是不是洞江县的李香君啊。”我哥插嘴。
“她呀,我跟你说,她有几个男人你都没法猜,别把她看得多金贵似得,好多男人都上过呢?”
“胡说!你怎么也跟别人一样胡说。”
“怎么不是。有个男人前不久死了,还有她的画像,是张没穿衣服的(悄声)。”
“噢哟噢哟,噢哟噢哟,真有这事。”
“早传开了。不瞒你说,除了这个男人,我亲眼见过还有个男人进过她家的屋子,整宿没出来。”
“你亲眼见?”
“当然。”
——“大婶,你一夜没睡吗?”我哥疑惑地问。
“唉,那个女人也蛮可怜,老公去当兵,一去十几年,守的是活寡,而且听说她老公残了。我告诉你……他老公残哪了。”
“啊?那儿也有问题,那可真是遭罪。”
“遭什么罪,哪算什么罪,有那事没那事女人还不是要守妇道。”
“切,你守守看试试。”
两妇女发出赸笑。
——“她老公是不是死了,在县里杀猪的那个啊。”我哥又插嘴了。
“这小伙子怎么老插嘴。”
头上别了根小发夹的妇女斜了斜眼。
——“我只是想问……”
“问什么问啊,坐你自己的车,村子口的话听了就听了,谁能听个仔细问个明白的,真是的。”
于是,我哥不作声了,抽出自己的手指一根根的玩,我把自己的十根也加了进去,玩得起劲,兴起时两人打闹一团,笑声不断。又引来白眼——原来这村里不种果树,都盛产白眼啊。
“两人都死了,就剩下一个孩子,还说什么。”
“你说那个孩子啊,唉,我告诉你啊,那孩子根本就不是她跟她男人生的,是另有人。你说他男人都那样了,她能有孩子嘛,所以……为啥他男人对母子都不好,还天天打那个孩子,你自己想想嘛,她有什么脸成天跑到村委会去哭,装委屈。”
我的手瞬时冰凉。
果真说的是毛毛一家。
——“你……你们真是老妇女!”我气愤地说。
“这小丫头,你骂谁呢。”
我哥从车上猛然立起来,一手扶着扞,踉踉跄跄,指着那妇女说:“就说你了,怎么了,妇女同志,青天白日的,请积点口德,唾沫也能淹死人。”
“下来,下来,你们下车,那是我老婆。”那矮胖的司机下车来指着我俩说。
这回,我们被车丢了下来,我哥什么都不说了,他只摸着头说——啊?
这回完蛋了。被车扔下来后,又是一片白雪皑皑。等到飘来一阵炊烟香,由衷觉得“吃”是生命中最现实的东西。那会儿真饿极了。没钱了,只能走。看到山上大笔写着:少生孩子多种树。再走一段,换成:谁烧山谁坐牢,还有: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再看那个——“一人结扎,全家光荣”,把我和我哥差点笑背过去,为了世界少一粒精子能把生活搞成这模样,连子宫都不自由了,在这种环境下往后还能超生并活着的人可真够牛比的。哈姆雷特说过:“自由,还是死亡?”草!
我跟我哥说我和毛毛什么也没干,我哥没应,沉默很久,他说:不管毛毛怎么怎么的,心里总是放不下他。原来,他跟我一样,怨也好,爱也好,总是放不下他。
从山里走出来,已是下午了,走到村庄小山包,上面贴着“一人结扎,全家光荣”的大红字,“人”字上方,我们一同看到了那条跳跃的黑狗,是剧院里韩渊留给毛毛的那只呢?我哥丢下我,独自上了山,到处寻找起来——我哥就是这样的人,像电影里《纵横四海》的那个谁,一下子忘记了,棱角很分明,无情起来,就是爷们打死也无情,可一旦心底柔化了,那感起人来不是一点点。
这是一座坟山。我眼前就堆了几个坟包,人世风光都埋在地下,修了的没修的,用再好的外墙也没法捂暖它们。毛毛一个人在这世上,让人好不牵挂,他却生性孤寒,只怕也不是我能捂暖的,可除了我,会有谁?隔膜和热望让我唏嘘不已——到了天明,昨日就成了昨日。
“你们走了很长时间啊?其实很近啊。”毛毛站在我面前,一付青天白日的素面样子,和我哥打过的痕迹也全然不见了,昨夜睡了一宿的故事宛若隔世童话一般。他要拉我上山,我说我自己行。我心想,难道我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接下来,我伸出手,他却不拉了。
“……你妈是今天去世的吗?”我问他。
“嗯。她的祭日,也是我爸的。”
“他们同一天?”
“嗯。正好隔一年。也好,这回都安静了。”
“李烟红,她没来?”我这么问也没错,他们是亲戚嘛,毛毛就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来了,我和她一起来的……她来给我妈上香。”身边树枝声响起,踩着雪,走来的是我哥。
我想:怎么像约好了似得。
“陈军,你这是找谁呢。”我笑我哥。
“我找狗,她找人,找到一块了。”我哥说。
(“一块”——这词一听就很暧昧,我想,你也想,那就一块吧;我去,你也去,那就一块吧;我爱,你也爱,那就一块吧。)
于是,四个人对着毛毛爸妈的坟都叩首——那就一块吧。
叩首是一种垂暮的动作,类似投降,目堵太多虚拟的表像,这动作说明人在世,一切伏耳称臣乎。
我哥说他喜欢做一些高危行业的工作,冒险的、刺激的、高薪的、投机的,我概念中他会从事类似走私贩毒之类的犯罪事业,扒坟的事他也做过嘛,可是他混了几年,从管理十几亿工程款的政府公职人员到头来做了一名搞“贸易”的人,用他的话说:所有的人生储备都用在来年吧。
于是——那年寒假,从车站,我上了车,回头看到鸢尾蓝的天空下我爸瘦了一圈的背影,可不是?他老了而我们还在等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