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婷沉默了许久,才说:“爱,的确是人的一种权利,可我更多的体会却是一种痛苦。我现在才理解李白在《怨情》中为什么会写出:‘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的诗句了。先前,我太自信了,只是因为我从小便是在鲜花和赞扬声中长大的,从未遇到过挫折和磨难。这次我是彻彻底底地清醒了。爱,有时也会结出无花果的。我难以理解的只是,我比你年轻,我比你漂亮,我比你更多情,他为什么会选择你呢?”
南妮笑了,说:“这个道理其实也挺简单的。如果在选美大赛上,失败的肯定就是我了。两情相悦,却要有爱情的基础。这里边有许多内在的因素,单凭几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不过,我毫不怀疑你是个相当优秀的女孩儿,一定会有一个也相当优秀的男孩儿在默默地等着你。你会寻觅到真爱和幸福的。”
秋婷叹了口气,目视着远处说:“我的爱已经伴着我的泪水永远地走了。我空有爱一个心仪已久男人的感觉,却没有尝到被一个心仪已久的男人爱的滋味。这种爱是残缺的。”
南妮见秋婷又动了真情,两眼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不禁心里也不是滋味起来。她说:“秋婷,你千万不要太悲观了,爱情和幸福是一对孪生姐妹,这是一个永恒的诱惑。无论这个地球怎么转,它都会同你的寻觅形成正比的。你最终都将得到你自己的这份幸福。”
“谢谢你的这份祝福。”她淡淡一笑说,“四年的大学生经即将过去了,我没有同意‘保研’,而是报考了南开大学的研究生,也许就是为了一个永恒的诱惑。其实,‘永恒’对我这个22岁的女孩儿来说,未免残酷了点。不过,为了这个诱惑,我也要一个人咀嚼着人生的崇高与卑微。为赋新词强说愁。你看我笑得灿烂吗?”
南妮说:“秋婷,你的这番话让我想到了我新近写的一部书中的人物倩萍。她的人生经历,她的人物个性和你如出一辙的。”
“她也像我一样,败在了一个像你一样充满魅力的女人手上?”她尖刻地说。
“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将我们之间的爱情瓜葛引入书中的。”南妮猛然省悟自己那部即将脱稿的《享受爱情》居然在不知不觉中现出了生活的影子。
“你不会把那个女孩儿写得很坏吧?”她若有所思地说。
“不,她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子。我在她身上倾注了很大的心血。她是个非常有光彩的人物。”
“书出来能不能送我一本,让我也看看生活中的我与小说中的我究竟有多大的差异。”秋婷大度地说,“我已经想好了,如果我注定不能享受爱情,只能拥有婚姻的话。那么,我至少也能碰到一个不太令我讨厌的人吧。我可以做个好的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地过好人生的每一个日子。”
说到这里,秋婷已是泪流满面了。
南妮心里好一阵难受,也默默陪她落了不少的泪水。
秋婷将心中积淤已久的话都倾泄出来,心里也畅快了许多。她用手绢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说:“南妮姐,我并不怨恨你,尽管在爱情的角斗场上,你是一个强者,可我是输而无憾。也许过了许多年,当我寻找到了我的真爱时,我会幡然省悟,我爱的不是何野,我爱的是那段铬心刻骨的时间。”
南妮暗想:“有道是英雄气短,美女情长。秋婷的内心世界是何等的波澜壮阔啊。在她身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开朗、大气、矜持的迷人气质。爱情的挫折并没能击垮她。泪雨过后,她依旧清清爽爽,依旧言笑晏晏,依旧明眸皓齿。”她想,“当初何野如果不是对她痴情不改,一往情深的话,她肯定会退避三舍的。”
她将她的这些想法说给何野后,他良久无言。他还能说什么呢?秋婷对他的那种爱尽管是盲目的,但又是真诚的。他相信过了许多年后,当她寻觅到了真正的爱情,会从内心感激他这个老师的。幸福的爱情是多种成分组合的。其中有:信任、理解、宽容、等待、温馨、虔诚、热情、奉献……他将手臂滑过南妮的肩膀,慢慢地将她搂到怀里说:“秋婷报考了南开大学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初试,面试都已通过,只等录取通知书了。在她离校前,我们是不是请她吃顿饭。”
“我早就等着听到你这句话了。”南妮说,“我觉得你现在已经欠了她很多了。”
“奇怪,你怎么也站到她的立场上了。”
“是她的真情打动了我。”她认真地说。“对了,你现在可以回答一个我书中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这么严肃?”他笑着亲了她脸颊一下。
“我小说中有个主人公欧阳若美和乔洪斌曾有过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话。若美问她的男友,一个男人真能同时爱上两个女人吗?”
何野哈哈笑了起来,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是第二次提问我这个问题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她嫣然一笑,“我第一次问你的时候,我们还刚刚见面,你可能还有些顾虑,不敢坦露你真实的思想。现在不同了,你可以敞开心扉,无所顾及地高谈阔论了。”
“我记得我上次说过,一个男人可以拥有许多女性朋友,但爱的人却只能有一个。如果说,他同时爱上了两个女人,无异于说,他根本就不爱任何女人。他只不过将他的性欲或性需要理解为爱情而已。”
“没错,你是这样说的。”她笑着说,“我想知道这种论点如今可有新的发展吗?”
“你又给我出了一道爱情测试题,是想检测一下我对你的忠诚吧。”他爽然一笑,注视着她。
“不完全这样。我是在为我的小说寻找答案。作为一个女作家,我更熟悉我书中女人的心理刻画,可对男人就有点把握不准了。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她颇为认真地说。
“如此这般说来,我还必须说出一二来了。”他略微思索后,说,“从古到今的文学作品,多是一些有情人终成眷属或多情女子负心郎的模式。包括一些很经典的作品,对爱情的描写也有一种模式化的倾向。这样就陷入了非爱即恨,非好即坏的误区。其实,爱情远非都是那样的。人的感情是异常复杂的,有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成分。‘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一种情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一种情感;‘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一种情感;‘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也是一种情感。但细品起来,却各有各的绝妙生动之处。这两唐两宋的经典诗句的作者都是男人,可见男人对爱情的追求也并不比女人差之毫厘的。至于说到一个男人真能同时爱上两个女人?因为我至今还未曾经历过,所以我不敢妄加评论。但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一百个恋爱着的男人,就有一百种恋爱的方式。也许真的会有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的男人。但是这个概率是极低的。你可以设想一下,一个真正相爱的女人都很难寻觅,怎么有可能同时有两个这样令人心动的女人呢?”
“这么说,如果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你也会同时爱上两个女人了?”她很直白地问。
“爱情讲的是缘分,是不相信如果的。”他坦率地说,“你的小说若是真的塑造出这样的形象,说不定还会引起不小的反响呢。这里边的心灵碰撞,肯定能震撼许多人的心灵。”
“真的?”她现出惊喜的神情。她一直苦于自己的作品没有大的突破,但愿这部即将杀青的小说能够超越自我,实现一个新的跨越。
南妮又同何野聊了一些她小说中的情节。何野不由警觉地说:“我怎么觉得那个倩萍的形象有点像秋婷呢?你不会把我们之间的情感瓜葛也写进小说吧?”
“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她不禁笑了,“小说前几章的乔洪斌还不曾有你的影子,可不知为什么,写着写着,连我也发现我的这个男人主人公怎么有点像你了,尤其是在性格上,你们有着极其相像的地方。”
“打住。”他大声抗议道,“我可没有同时爱上两个女人呢,你这是歪曲我的形象。”
“奇怪,谁说那个乔洪斌就是你了?这是小说,不要对号入座好不好。”
“这么说,那个欧阳若美的身上也有你的影子了?”
“无可奉告。”她灿然一笑。
“我会成为你这部书的第一读者吗?”他迫不及待地问。
“求之不得。”她说,“我相信你会从中看到一段纯澈的恋情。”
“那我们就共同‘享受爱情’吧。”他说着便情不自禁地将她揽过来,抱着她轻盈的身体在地上旋转起来。
南妮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充满欢乐地尖叫起来。……
随着离校日期的日益临近,秋婷也处在一种说不出的情感之中。接到南开大学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时,她脸上并未现出任何惊喜的表情。迈入大学校园时,她曾有一个美丽的梦想。她向往头顶有片无风无雨的天空,身边有个可以依靠的宽厚的肩膀。那是一个深爱自己的男人,他像对小妹妹一样来呵护她。他们邂逅在春天的日子里,漫步在幽静的月光下,他们思想息息相通,情感丝丝相融,肌肤随着对方的温热,双双沉浸在爱河之中。可是她的梦想落空了,爱情并没如期而至,失恋却挥之不去地在心灵蒙上了阴影。
她爱着她的老师,至今也深爱着;可她又怨恨着她的老师,至今也怨恨着。他太冷酷了,怎么能这般无视她的感情呢?她伤心的眼神里深深地隐藏着克制的泪花和无处倾诉的叹息。
她在悄悄地打点着行装,想早一天离开这个让她悲伤的校园。她从柜子里胡乱掏出这几年穿过的衣服,往大提箱里边塞,又将桌面上和床底下的书籍放入一个个纸箱里。还有一些不值得带走的东西,让她扔了一地。她发泄着内心的郁闷,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毕业前夕,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可她却觉得闲得无聊,无事可做了。也难怪,同宿舍的那三个女生都处了男朋友,一天到晚也见不到人影,简直是乐不思蜀了。只有她在默默地享受着孤独。
此时,她真想坐在屋子里痛快淋漓地大哭上一场。她最后打开了那加锁的抽屉。那里面藏着她几年的心灵秘密。
“我秋婷是那种没人爱的女孩儿吗?”她望着眼前的十几封求爱信,发呆。这些信不光有班上的男生,还有本系和邻系的男生。他们都曾采取过不同的方式来向她这个高傲的公主献过殷勤,可她都不屑一顾的样子。有的男生因不识好歹,还挨过她的骂。她当时的心里装得只有何野。她当时觉得那些奶油小生太俗气了。
怎么处理这些信呢?她犯了寻思。
几番思索,她决定还是先收藏起来,不管怎么说,那些男生的名字她还是要记住的。她又从一堆照片中抽出了一张她和何野的合影。这也是他们唯一单独在一起的照片。记得那是在一次学术报告会后,她跑到他跟前请求和他合个影。当时,她在上大一,他还叫不上她的名字,但他还是爽快地应允了。就这样,一位前来采访的记者按下了快门,留下了这宝贵的瞬间。之后,何野无数次拒绝了同她单独照相,还风趣地托辞是怕打了镜头。不过,有了这张照片,她就很知足了。照片上的她笑得甜甜的,他却一副不苟言笑的教师爷样子。她端详着这张照片,心里很酸楚。一切都永远地过去了,伴随她的苦涩,伴随她的忧伤,伴随她的眼泪。……
在她抽屉的底层还整整齐齐摆放着四个厚厚的日记本。这是她大学四年里自己与心灵的对话。其中有沉淀于心灵深处的爱恋,有蛰居于心宇空间的伤感。几多梦幻,几多倜伥,几多等待,几多企盼。她记录下她这几年中心灵的轨迹。日记中,她将何野亲切地称之为“荒野”。其中有篇日记写道:
你在荒草与长天相接的远方,漠风撕打着你裸露的肌肤,风雪掠过你寂寞的心灵。我是一团地火,多想为你捧去温暖,多想为你送上深情。我爱你的深沉与广袤,我爱你的坦荡与真诚。可我依然担心周身的热量不足以融化你身上的冰霜,岁月留给我的是挥之不去的严冬……
而今,重读这篇散文诗体的日记,她禁不住百感受交集,潸然泪下。她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对周围的一切事情都看得很开,唯独在对何野的感情上,她无法自拔,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她木然地翻着这一页页袒露心灵的日记,恍然是做了一个虚无飘渺的幽梦。往日的忧伤,往日的思恋又潮水般地涌上来,吞噬着她痛楚的心。她开始撕扯日记了,一页页从她的手中飘落,像是无可奈何的暮春落花。她想与其让这些内心的独白伴她走出校园,还莫不如忍痛割爱,让其永久地消逝。此时,她已经没有泪水了,有的只是想早一点离开这里的心境。
“你这是在干什么!”一个浑厚的声音炸雷般地响在她的耳边。
她未及醒过神来,手中的日记本已经被他抢了过去。她没有动,也没想到此时他会站在她的身后,那个样子一定会很吓人的。
“你来干什么?”她头也不抬,冷漠地说,心里却在倒海翻浆。
“看看你,想请你吃饭,我和南妮为你饯行。”
“谢谢,可惜我已经没有那个雅兴了。”她拉着长声,面无表情地说。
“你不能这样消沉下去。你人生的路还很长呢。”
“我怎么样,与你有什么关系吗?”她没好气地说,“我有我自己的思想天空,我愿意让它乌云密布。”
“秋婷,我们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不好,才决定来看看你的。也许你觉得受到了伤害,但这都不是出自我们的本意。”一个温柔的声音春雨般地落在她的耳畔。
她惊愕了,猛然抬起头来,方发现南妮也和何野站在一起。她的心不免有些慌乱,匆忙将何野手中的日记本夺了下来,连同未来得及撕的那三本一道放进手提箱里。
南妮弯下腰,一页页地又拾起散落在地的日记,双手递到她的手上说:“你的这些日记都是醮着心血写就的,毁掉了岂不可惜,好好保留吧。这可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啊。连我这个搞写作的都有点嫉妒你了。”
秋婷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南妮,仿佛刚刚认识她似的。她恍然省悟,何野为什么会爱上她了。她是那般大度,那般善解人意,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相比之下,自己便稚嫩得多了。娇嗔、任性、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是她身上显而易见的弱点。但是,她依然觉得自己对爱情的追求并没有错。错得只是自己的命运。
“即生瑜,何生亮”?想到这里,她挑战性地说:“这些日记,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无偿地转让给你,但有一个条件,你能答应吗?”
“嗬,有气魄。”她爽然一笑,说,“可以说说条件吗?”
“你必须以此为素材,写一部小说。”她又补充道,“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找比你更有名气的女作家来写。我敢肯定这一定会是一部能载入史册的长篇小说。”
“秋婷,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何野急了,“我不同意你这样做。”
“你不同意?”她故作不解的样子冷冷地说,“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了。”他说,“这里肯定会涉及到我。”
“何野老师,你看过我些东西吗?”她冷笑着问。
“这你比我更清楚。”他不高兴了。
“这不就解了。”她笑了笑,接着说,“我只不过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就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了。”
何野这才松了一口气,说:“你怎么想起拿老师开心了。”
“在课堂上,你是我的老师,可在课下,我们是朋友,”她又冲南妮问道:“你说我说得对吗?”
“你说得有道理,我同意你的理论。人与人之间都是平等的。”南妮笑着说。
何野心里也轻松了许多,说:“看来你们是结成同盟来对付我了。”
“我和南妮姐的同盟是暂时的,你们的同盟才是永久的。”她笑了,说:“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何野对南妮的表现很满意。他想,幸亏南妮主动要跟他来,否则,可能会是一个十分尴尬的场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