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墨秋漓,是当今皇帝的第七子,生母柔贵妃深得荣宠,虽没有登上空缺已久的后位,却也算得上是冠绝后宫。
所以可以这么说,我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王爷,衣食无忧,受尽眷顾。身边所有人都觉得我个性极其温和,就连市纺间也有传言说我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王爷,然而只有我才真正清楚,自己不过是习惯了伪装。
父皇最得力的助手么?全天都女子都想嫁的郎君么?说实话,我是不在乎的。其实我也不过是利用自己身居高位的优势,轻而易举让大家都满意而已。
这本是身为皇子该有的觉悟和能力。
额娘曾经告诉过我,生在帝王家就要有必然的觉悟,藏起一切温情,把自己变成一个任凭谁都猜不透的、内心漠然的人。她久居深宫,即使深得父皇宠爱,那也只是一时的,更何况后宫不得干预政事,她无法帮助我将未来的王者之位铺垫完满,只能靠我自己。
她说:“漓儿,尧王是如何的不得宠,你该看在眼里,娘不希望你走他的老路。”
是的,九弟墨云尧在皇宫里是出了名的放荡不羁,连百姓们也都知道他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王爷,纷纷避之而唯恐不及。据说他的生母是当年江南的第一舞姬,但是进宫之后迟迟未能受封,一直居住在别夏轩那座冷宫之中,直到死也没有被父皇认可。可以如是解释,九弟的身份在宫中是个忌讳,而他的存在也是父皇心中拔不去的尖刺,他的不受宠是注定的。所以看上去,他似乎也从未在乎过。
但我知道,九弟内心远不像他外表那般洒脱,一如当年我额娘前往别夏轩,对柳若溪极尽嘲讽之时,我躲在树荫处,看见他跪在柳若溪身边,一双漂亮的眸子暴出摄人的杀意……他彼时年纪那么小,却拥有那般桀骜不驯的目光,我想,他必然是有着自己的打算。
只是没人晓得罢了。
皇室子弟诸多,却大多庸庸碌碌,我随左右逢源,却也少有交心之人,除了小妹墨桂翎。翎儿天真开朗,为人单纯善良,虽然有时过于张扬,却也并不妨碍她讨人欢心。我是发自内心的宠着她,但值得一提的是,她也同样和九弟很谈得来,而且有段时间仗着父皇的特赦令,三天两头往尧王府跑。
我起初是非常疑惑的,在一次聊天中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却听得她说,自己很喜欢尧王府那个眉目清秀且身手过人的侍卫长,还要把他带进翎毓轩住上几日。
于是,不久之后,我在中心城外见到了那个让翎儿念念不忘的阮枫尘。彼时阮枫尘正在城门外和守门士兵大发脾气,动起手来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隐隐还透出了那么几分潇洒的气质。然而等到策马走近我才发现,这个所谓的尧王府侍卫长,明明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待她上马同行之后,我出手试探,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以九弟的聪明程度,不可能不清楚她的真实身份,我警告她最好告知翎儿实情,不要让我亲自说出真相,她颇为委屈地应下,反而像是我欺负了她。
阮枫尘到底是怎么和翎儿说明真相的,我并不清楚,但后来几次见面的时候,看她和翎儿还是一般的打打闹闹自如谈笑,并未因为这件事的隐瞒而生出嫌隙,心中倒也着实宽慰不少。想来这样的女人一定有自己的过人之处,能取悦翎儿,甚至还能让从不与人亲近的九弟心甘情愿留她在身边。
不刻意不做作,却又有着属于自己的灵慧心思,顾盼间都带着别样的明媚光彩,我见过太多优秀的女人,但即使是像绾菁那样如水般温婉绝色的女子,似乎也不如阮枫尘更能打动人心。
生平第一次,对这样一个女人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阮侍卫,你是怎么和九弟认识的?”
“呃,这是个偶然……”
“留在他身边,也的确需要些胆识和勇气吧。”
“呵呵,还好。”仿佛对她来说,什么都是还好,什么都不值得过多愁怨,那是种与生俱来的侠气,只属于江湖儿女。
我喜欢看她的笑容,干净爽朗,足以驱散漫天阴霾,我也时常会想,如果她能换回女装,想必会别有一番韵致。
直到有一天我等到了机会,绾菁对我说,想要在父皇寿宴上重现《天光》名曲。天光剑舞,自琴圣轻羽和舞姬霓裳之后便成绝响,想要重现二者的默契,无异于是天方夜谭。
以舞相合,以武相合,如果一定要找人来重拾这个奇迹,我能想到的,只有枫尘。
出乎意料,在惊鸿楼她答应得很爽快,但到真正练习时却犯了难,我能理解,像她这样惯常舞刀弄剑的姑娘,要练好一段舞蹈有多困难。我看见翎儿恶作剧把她高高吊在房檐上,让她何时背下舞步何时下来,她一脸无奈认命的神色,却也不反抗,只是乖乖被吊着,老老实实看那本图解。不知怎的,当我在不远处看见这有些滑稽的一幕时,心中却莫名生出了几分暖意。
其实她完全不必对翎儿如此迁就,并没有人强迫她这样做,或许是天性使然吧,她的纯净由心而生,以至于连言语行动间都透出令人欢喜的真诚。
犹记那日庭院中挪步回旋,我揽在她的腰际穿越海棠树间,花瓣簌簌而落,美不胜收。
彩袖殷勤捧玉钟,歌尽桃花扇底风,坐看杨柳楼心月,回眸浅忆枝头雪,罗衫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露华零落波千里,双栖雪鹭惊乍起……她所学会的每一个舞步,都仿佛踏在了我的心上。
多希望时间能静止在那一刻,然而九弟却回来带走了她,说起来我们兄弟两个虽然素来不甚亲近,却也没有正面冲突过,但是那一次,我清清楚楚看见了他眼中的敌意。
枫尘对他来说是不同的,因此这样愤怒的情绪,我太熟悉。
我从不觉得自己有哪方面会输给九弟,但对于感情这件事,我注定从一开始就是个失败者。
相遇早晚,竟是那么重要的事情,或许枫尘不懂,而我却是懂得的。
她只有在瞥向九弟的时候,才会露出些许小女儿家的娇态,那种温柔和依恋,掺不得半分虚假。
再次相见,便是父皇寿宴之上,她一袭绯色流彩云纹装从殿外盈盈而至,回身间裙摆蹁跹,顾盼流光。天光剑舞重现当年辉煌,她和绾菁配合得天衣无缝,赢得满堂喝彩。
皇库中珍藏已久的笑风尘终是赐予了她,美人配名剑,也算适得其所。
突然觉得,与有荣焉。
然而她很快就被大哥逼到退无可退,要去与太子府的武士争夺高手之名,九弟挺身相护,她却为了九弟委曲求全,毅然应下。我冷眼旁观,甚至连插上一句话的余地都没有,只是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托绾菁打探太子府的消息并得来当天的地形图,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我只是希望她能够安然无恙。而我永远忘不了在校练场上自己将受伤的她抱下的时候,她在我怀里颇不自在,眼神却依旧飘向看台上九弟的位置,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有种特别的默契,那是只于彼此对视间就能看懂对方所思所想的紧密联系。
所以,我只能是个局外人,进不到她的心里去。
“阮枫尘只能是本王的女人,妄图染指者,绝不轻饶。”九弟曾如是对我讲,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墨色眼眸中光影深深浅浅,写满不肯退让的意味。
“七爷丰神凌俊,文武双全,几乎是没有缺点的。传言中,全天都的女子都在爱慕着您。”是的,即使全天都女子都在爱慕着我,可那里面也不包括她阮枫尘。
她的傲气和九弟如出一辙,所以我还要奢望什么理由呢?爱一个人或者不爱一个人都由心而生,根本不需要理由。
海蓝宝是极为合适的定情之物,但我还没来得及亲自交到她手里,就已经被她决然送回。
情不知所起,想起来,不如放手成全。
我以请旨赐婚为名,想从大哥手中把她抢回来,又在她下定决心的时候,助她劫牢逃离皇城,她曾经眸光晶亮地对我表示感激,我眼角含笑,心底却生疼。
这一生究竟是在求得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皇位对我的意义并不大,我多想成为一个普通人,不担心暗害相杀,只能陪心爱之人浪迹天涯。我做不到的事情,希望枫尘终能做到。
这样的念头,在我被削去兵权囚禁于府的时候,便越发强烈。我只是对绾菁抱歉,她放弃一切可以得到的荣华执意要留在我身边,我却无法给她一个温暖的承诺。爱一个人强求不得,有些痴情便注定被辜负,我可以对她好,却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
令我遗憾的是,九弟和枫尘也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大哥毒害父皇夺得兵权后又与江湖人士勾结,妄图通过两样神器登上皇位控制天下,九弟被带回天都,武功被废,我被禁足于方寸之地,爱莫能助。
直到再次见到枫尘,算起来相隔时日并不漫长,但我却在她眼中看到了些许不一样的光影,那是经历悲伤后所沉淀下来的沉稳和坚韧,她推开房门站在我面前,神色淡然,语气平静。
“七爷,杀意已起,收是收不回去了。不用替我担心,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说我不了解她,我承认,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是九弟,能浇熄她怒火的人也只有九弟,所以她愿意为九弟付出一切代价,我也能懂。我只是遗憾,当初那般明媚如阳光的笑容,自己却再也见不到了。
一声保重,隔开云淡风轻的距离,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明白她的选择,却无力挽回。
她终是选择牺牲自己来为九弟换回这锦绣江山,自此悄无声息消失在我们的生命里。而我在流云社的协助下夺回兵权肃清障碍,这才知道九弟已经为这一天做了多久准备。
我默许他逼迫父皇写下让位诏书,只请求他能让父皇安静离去,一世恩怨不能两全,他是在为自己的额娘讨回一个答案。
宫门之外,我们两个相对而立,他微微扬起下巴注视着我的眼睛,笑容浅淡,不再如从前那般充满敌意。
“七哥,可否与我定下五年之约,五年之后,我会亲手把江山还给你。”
只有我能明白,他此刻有多痛苦,生在帝王家,多情抑或痴情,都意味着自掘坟墓。
他不相信枫尘已经死了,我便有理由同样不去相信,至少这样,还能给自己留个渺茫的念想。
“即使只是为了枫尘,我也会答应你。”
我从未想过自己登临帝位那一天会是何种心情,我只知道当自己皇袍加身立于城外见枫尘策马而至时,但觉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她终究还是来了,眉眼间和从前并无分别,我替九弟以一个谎言瞒过天下人,也瞒过了她。
“七爷,多谢。”
“你言重了,事实上九弟也给了我这样一个太平盛世,我很感激他。”她永远不会知道,如果可以,我情愿以太平盛世换她留在身边笑靥如花,我们的相识没有过错,只是错过。
或许,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