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在房间中停留了一天一夜,我们三人也在住处整整等待了一天一夜。
上官青已经向欧阳和书覃交代过了,让他们在墨司筝和司天捷离开后立刻配合墨秋漓行动,控制住皇城之内墨司筝的所有势力……当然,在这之前流云社已经做足了准备,包括搞定朝中几位太子党派的重臣,或是设法买通,或是利用亲眷相胁,亦或是伺机暗杀,终于神不知鬼不觉清楚了所有的潜在障碍。
墨云尧的确是有先见之明的,他将江湖中所有擅长剑走偏锋的能人异士们召集在流云社,就是为了这一日,那些人能毫无顾忌地为他砍下最沉重的一刀。
只有流云社能做到。
说不感到骄傲,那是假的。
上官青很快就安排好了一切,而后来和我说,他要一起前往观霞峰。
“青姐,说实话,我没准备让你同去,你只要在这里守好小云子就可以了。”
“他拜托过我,让我好好保护你,我得听他的话。”
“你不是个会对谁言听计从的人,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随便你怎么想,但是枫尘,你阻止不了我。”
彼时他眸中坚定果决的光影震慑住了我,我坐在他的对面,久久沉默,不知从何开口。上官青是个有主意的人,他决定的事情,没有谁能强行改变,何况我也清楚,他在担心什么。
突然有些抱歉,他对我太好,我却回应不了。
师绘云就站在门边,长久凝视着墨云尧房间的方向,无言地出神,我知道她在想师父,就和我在想墨云尧一样。
“可能是没时间告别了。”她低低地自言自语着,随即又不禁莞尔,“也罢,反正又不是生离死别。”
“师母,你有把握胜过司天捷吗?”
她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师母这称呼不错,我喜欢。不过你这是什么问题?我当然有把握。”这话一出,顿时便有了几分女侠客的飒爽之气,和她一身道姑装扮极其不符,单看眉眼间那股凛然之态,便知她年轻时是多么的意气风发。
我斟酌许久言辞,恭敬道:“我一定不会拖累师母的。”
“你是师兄唯一的徒弟,我对你有信心,只是要记住,到时候不要因为司天捷是我同门就手下留情。”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只是……师母,你非常恨他吗?”我当然不打算放过司天捷,要知道我之前都做好和他同归于尽的准备了,我反而是担心师绘云会于心不忍。
“当然,我恨他,不过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师绘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现在一定要杀他,是因为除了要他死已经别无选择,江湖容不下这样的人,他错得太离谱。”
“可司天捷是喜欢过你的吧?”
“他哪里是喜欢,他只是不甘心罢了。那么多年我心里都只有你师父一人,我没给过他任何幻想,所以也不曾内疚,说起来,反而是他欠了我的。”
我看着她平静的神情,无言以对。
敢爱敢恨又何尝不是一种能力,我师父没有等错人。如果司天捷注定要栽在这样一个女人的手里,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问完了吧?换我问你。”师绘云慢慢踱过来,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上官青一眼,而后在我身旁坐下,“杀掉司天捷取回紫霓晶石之后呢,你做何打算?”
这个问题顿时让人有些措手不及,我怔然良久,小小声回答:“如果能活下来的话……就随师父回碧潮山。”
“你舍得?”
“我……舍得。”
我答应过师父,事成之后无论如何都会随其回去,若是墨云尧愿意,就带他一起回去……然而从那时我就知道,墨云尧是不会愿意的,所以我也不愿意勉强他,甚至连提起都没有提起。
他还要给自己母亲一个迟到的交代,他还有自己的锦绣江山要去描画,那我又何苦用儿女情长去牵绊他?
不如替他铺好道路后悄然退出,总好过将来日日相对彼此折磨,对我来说,皇宫是一道囚笼,若是回去了,就再无自由可言了。
我是无法留在他身边母仪天下的,委曲求全的阮枫尘,哪里还会是墨云尧的小枫子?若是那样,我倒宁愿只留回忆。
“青姐。”
上官青低声应着:“你讲。”
“这一战无论结果如何,我希望你回去能够和小云子说……”我踌躇着,感觉说这句话已经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就和他说,我已经死在了观霞峰,让他做个好皇帝。”
他久久沉默,只是一瞬不瞬凝视着我,直至狭长眸中泛起了点点惑人亮光,看得我心中发疼。
“我答应你。”
“我不在的时候,请陪在他身边,可以吗?”
“可以。”
遵守承诺需要多大勇气,我不清楚,但我清楚这一句“可以”,则意味着上官青不会再食言。
望向窗外,已是夕阳西下。
紫霓晶石开启的时机将至,师绘云说得没错,着实是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了。
然而这样也好,不告别,我便永不必说出那句后会有期。
因为或许,后会无期。
世人皆传观霞峰上永不落霞,虽言过其实,但这处地域风景之优美,依然可以想见。
当我纵马到达山脚下的时候,夜幕已深沉,浅色天光倒映下来,无声无息融化在眼眸里。
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就是紫霓晶石开启的时间。
腰间淬过玉泉散的碧如音透着冷冷的温度,我伸手去抚摸它,静默半晌,忍不住回过头望向上官青,却意外地发现他也在对我微笑。
本来还有些紧张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我不露痕迹转开目光,朝一旁的师绘云点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三个人同时自马背上一跃而起,身如影晃,施展轻功如风一般掠向山顶。
滔滔云海,唯其独尊,视线中但见连绵如峦浩瀚似海,观霞峰被称作天下第一峰,着实名不虚传。
相比之下,碧潮山不过是一处适宜隐居的灵秀景致,而观霞峰,才真真正正是集天地灵气而成的领域,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紫霓晶石如此神物。
听得师绘云低声道:“紫霓晶石一经取出,便再无法回到石壁之中,司天捷等到今日,也算是极有耐心了……”话语戛然而止。
我抬眸望去,见远处有人衣袂飞扬,正冲破山岚而来。
上官青不动声色向前跨了一步,就这么挡在了我的面前。
“你们终于还是来了。”司天捷的声音无论何时听起来都有着点燃我怒火的魔力,然而下一秒他略显得意的语气便急转直下,变得分外不可思议,因为他看到了站在我旁边的师绘云,“你,你是……”
“怎么,三师兄你不认得我了?”师绘云冷冷笑着,“一别二十年,没想到你竟走到了这一步。”
司天捷不愧是武林盟主,很快便从震惊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当意识到师绘云是来与自己为敌的时候,他攥紧了手中的琅琊劫。
“师妹,好久不见,大师兄没和你一起来么?就只有这两个不入流的年轻人?他也真放心你。”
师绘云也不生气,唇角反而泛起一丝若有所思的弧度:“是我情愿替他来杀你的,和旁人都没关系。”
“若换作以前,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师妹你能和我战成平手,但是现在……呵呵,你果真有把握胜过我手中的琅琊劫?”
“不管有没有把握,总得试一试。”师绘云如是道,“你与我,连同大师兄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该在今日算个清楚。”
听到墨司筝在身后提高音量道:“司盟主,不必与他们多言了,还是尽快取到灵石才要紧。”他的声音在山风中被无情地撕扯破碎,不甚清晰,登时便逸散开去。
我深刻感受到了碧如音所散发出的杀气,那是来自我内心的杀意,不可遏制。
只见师绘云身影一晃,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腰间九节鞭在半空中抖出一道炫目银光……她的目标是铁关道人。
“我替你杀他。”上官青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冲向了墨司筝。
碧如音傲然出鞘,因为淬过药水,浅碧利刃上甚至隐隐泛起了幽蓝颜色,我上前一步,剑尖笔直指向司天捷的心口。
他悠然笑道:“阮枫尘,你还在执迷不悟,是吗?”
“是,如果这就叫执迷不悟,那我宁可自己永远不要清醒过来。”
“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
琅琊劫的金色利芒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不闪不避地向前,以碧如音狠狠迎上了那一剑。
其实在很多时候,越贴近结局的时刻,就变得愈发短暂,短暂到仿佛只是一瞬,就决了胜负,定了命运。
我了解了高手的境界,同时也感觉到自己,正朝某个未知的方向近了一步。
但是也同样又一次和死亡隔着咫尺的距离,那种莫名的战栗感远比当初在幽灵山庄的时候猛烈得多,我单膝跪地,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淌下,在地面上汇聚成泊。
直到碧如音蜂鸣般的颤声让我的意识重归清晰,我看到上官青和师绘云已经和司天捷战在了一起,铁关道人已死,而墨司筝躺在不远处,仍在低低呻吟着。
我以剑撑地,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他见我过来,恐惧地向后挪动着,却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后悔过么?”我对他笑了笑,“错一步棋,满盘皆输,太子殿下,可惜你押错了赌注。”
平斩夺命,这一剑,是为了墨云尧。
打斗声仍充斥耳畔,我张开五指,从剑刃根部慢慢划过,剑上药水融入我的鲜血,而与此同时,我也感到全身血液正源源不断被碧如音所倒吸。
剑刃迅速化成了殷红颜色,仿佛吸收了我全部的怒意,等待着做出最后一击。
“司天捷!”
夜风呼啸,沙尘乱舞,我眯起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将碧如音重重斩下,四散开去的血色光华绚烂无比,直将琅琊劫的金芒尽数敛去。
《名剑谱》有云:十大名剑皆嗜血,以碧如音为甚,以身祭剑者,将血做引,可凌于剑王琅琊劫之上。
道义不可失,天命不可逆。
看着司天捷满面震惊地向后倒去,我想,自己终究还是赢了吧。
一枚泛着荧光的钥匙掉落在地。
上官青的呼唤声似乎已经遥不可及,我握着颈间的同心环闭上眼睛,任由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仿佛永不醒来的深沉梦境。
至此,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