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在石板路上勾勒出两个人鲜明的剪影,风吹透骨凉,凉到绝望。
我就站在师父面前,低垂着头,任凭眼泪滴落在地面上氤氲开来。
“我求你,师父,我求你了……你救救他……”
夜风扬起衣摆,师父一动不动垂眸凝视着我,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无奈:“尘儿,师徒情意二十年,你这样做,是要折为师的寿吗?”话尾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只是想救小云子。”我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正视着他的眼睛,“师父,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么?”
他迟疑着,缓缓摇头:“不是为师见死不救,而是……救他性命,阻止太子和司天捷,二者只能选一样。”
“什么?”
“千秋岁虽然没有解药,却可以被内力逼出来,然而这需要极深的修为才行,否则就会适得其反……为师可以做到,但治好尧王之后,势必需要调养时间,那就意味着无法阻止司天捷上观霞峰取到紫霓晶石了。”
再从刑场来时路上,师父已经说过了,紫霓晶石是集天地之精华的灵物,被藏在观霞峰顶的石壁上,每年只有一次机会能被开启,而只有司天捷拥有开启石壁的钥匙。两日后就到了今年的开启时机,如不及时赶去阻止,后果不堪设想。
我问过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对此,师父只回答了一句话,但这句话信息量却颇大。
他说:司天捷是我师弟,净慧师太俗名师绘云,是我们的师妹。
于是这是一个三角恋的故事,司天捷当年喜欢师绘云,师父当年却和师绘云两情相悦,然而阴差阳错,他们的师父是个老顽固,死活不答应师绘云和师父的婚事,不仅将二人逐出了门派,最后还把掌门之位传给了司天捷。而司天捷为了报复师绘云不爱自己,居然解散门派自立门户了,师绘云一气之下远走他乡,入清净观清修,连我师父也不要了,而且这段难以解说的感情纠葛一直延续至今。
二十余年,当年的师兄妹分道扬镳,直至如今各自为敌。
怪不得师父定居碧潮山,只为日日注视着清净观的方向,怪不得他骂司天捷“老家伙”的时候总是恨恨不已,怪不得他对司天捷的套路那么熟悉。
而这一次,观霞峰藏匿紫霓晶石的消息,是师绘云……也就是净慧师太告诉我师父的。
师父要救墨云尧,就阻止不了司天捷,到时候墨司筝就会登上皇位;而要去阻止司天捷,墨云尧就会死。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不远处蓦然响起了上官青低沉的声音:“白大侠,毒性已经发作,九爷把我赶出来了。”
事已至此,我也不管师父会不会拦阻,转身疯狂地朝房间方向跑去。在触到门板的那一刹那,我听到了屋内瓷器粉碎的声音,随即便似有人重重摔倒在地上。
“小云子!”
“你别进来。”我听见了墨云尧的声音,虚弱无比,却字字清晰,砸在我心上,“小枫子,算我求你。”
算我求你。
我沿着门板慢慢滑落下来,直哭得不能自已,隔着咫尺的距离,他就在里面,我却拥抱不了他。
一扇门板多么脆弱,根本挡不住我,挡住我的,是他的决心。
我只能守住他仅有的骄傲。
“小云子,我在这呢。”
墨云尧叹息一声,疼到颤抖的声音却温柔到了极致:“我知道,乖。”
纵然在此时,他也没忘记轻言安慰我。
倘若日日夜夜,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如今要生生将他从生命中分离出去,那种剜心般的疼痛,我想都不敢想。
墨云尧的气息已近乎凌乱虚浮,他提着一口气,靠在门上低声笑道:“小枫子,叫声相公来听听啊。”
“相……相公。”
“嗯,别哭。”
“我没哭。”
他压抑地喘息着,复又一字一句艰难道:“上官是个不错的人,今后有他陪在你身边,我也……”后面的话,他却没有再说下去。
凭什么如此任性地替我决定未来,凭什么就觉得别人能代替他在我心里的位置?
我用双手捂住嘴,强迫自己不要哭出声来,蓦然间站起身来到师父面前,在他开口的前一秒双膝弯曲,用力跪了下去。
“师父,我一个人也能阻止司天捷,你相信我。”
师父沉声道:“你的确能和司天捷一命换一命,但对于为师来说,那没有意义。”
我俯下身,朝他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碰到青石地面,留下了血的痕迹。
“师父,我誓与小云子同生同死,你若同意救他,至少还能留下一个人。”
我知道自己这样威胁师父已是不肖至极,但我的确没得选择,要么我死,要么我和墨云尧一起死,独活的事情我做不出来,既然如此,倒不如我替他去死。
师父微微俯身,抬手抚摸着我的头发,静默无语。
“师父……”
“没想到啊。”他的声音听上去隐忍而悲伤,“为师养了你二十年,二十年,现在却要眼睁睁看着你为了一个臭小子去送死。”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以什么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师父蹲下身来,目光与我视线平齐,而后,像许多长辈习惯的那样,把我揽在了怀里,温柔地拍着我的肩膀:“是为师错了,当初若是不放你下山,断不致让你惹上这一段孽缘。本想让你无忧无虑过此一生,却不想步步迁就,反而害了你。”
我抱住他的手臂,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然而此刻却听得一阵好听的女声自门外传来,柔和平静,波澜不惊:“师兄,棒打鸳鸯的事情我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如今何必又来折磨孩子们?”
师父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
从外面施施然走进一个道姑打扮的女子,衣着朴素不施粉黛,尽管眉眼间已有几分岁月留下的痕迹,但这也依然掩盖不了她那与生俱来清丽脱俗的气质,可以想见,当初年轻的她是如何芳华绝代……这便是让师父苦苦等候二十年的师绘云,也就是清净观的净慧师太。
“师妹,你怎么来了?”师父感到意外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据他所说,师太原本就是帮个小忙,但并不打算正式插手这件事情……或许她毕竟是不愿意再次面对司天捷吧。
“我若不来,你的小徒儿怕是要去观霞峰送死了。”师绘云那双美目盈盈向我投来一瞥,大概是忆起了往事吧,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师兄,须知你二十年都没能放下这段感情,而我也清修二十年,都无法了断红尘,做长辈的亦如此,又能强求晚辈什么呢?”
我抬眸愣愣地看着师绘云,见她转向师父的目光像少女般带着几分羞涩,满满尽是爱意。
情之一字,自古难解,我仿佛在瞬间就明白了师父痴心的理由,不为其他,只因为这个女人值得他守护而已。
师父沉默很久,蓦然叹了口气:“也就是说,你决定帮他们?”
“怎么,你不放心?”师绘云笑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司天捷的武功套路,纵使他现在已是武林盟主,但这二十多年来,我也没废了修为。”
“可是他有琅琊劫。”
“所以我才叫你帮忙借来碧如音啊。”师绘云的语气很自然,就像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碧如音戾气重,用来做受祭之剑最合适。”
“……”
她看着师父变幻莫测的脸色,禁不住笑出声来:“别心急,我不会让你的宝贝徒儿去送死的,以身祭剑对抗琅琊劫是必须的,但我却有保住尘儿性命的方法。”
师父下意识地反问:“你有办法?”
“有办法是有办法,不过你目前的任务是救人,再耽搁一会儿尧王就该没命了。”师绘云在师父肩上轻轻一推,“赶紧进去,剩下的事我来处理。”语气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我确信再没有哪个人能让师父这么死心塌地地听话了,只有师绘云。我看见师父不过片刻迟疑,略一点头,转身走进了墨云尧的房间。
需要多么深刻的默契,又需要相互信任到何种程度,才能像现在这样,无需多作言语就轻易决定彼此的前路。
他们两个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直到看着师父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我这才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全身酥软,差点扑倒在地。师绘云走过来,轻轻扶起了我。
“尘儿,我可以这么唤你吗?”
“可以。”
她微笑着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白色瓷瓶,递到我手里道:“这是玉泉散,我花了十年时间才研制出来的,融合了数十种药草,有护住心脉的保命功效。”
我受宠若惊地把药瓶在掌心攥紧,却又觉得颇为疑惑,这药要怎么使用?难道现在就服下去吗?
师绘云似看出了我的不解,复又补充了一句:“你把它用于淬剑。”
我恍然大悟。
碧如音戾气极重,若我以血做引,它所发挥的威力会是当初笑风尘的数倍之多,而有了玉泉散相助,我至少还有一条活路。
师绘云真是把什么都思忖到了,她的出现无疑是为我守住了最后一道底线,也给我带来了绝境中的唯一一丝光亮。
千言万语难表此刻感激,我站在原地静默良久,终是重新撩起衣摆下跪,向这位师母诚恳之极地行了一礼。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