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开玩笑的话,萧岿却当真:“你服侍本宫的时间也不短了,总要给你找个好去处。”
“奴婢永远伺候殿下。”秋月道。
萧岿哧的一声笑,思忖片刻,却不吭声。秋月看他满腹心事,也不好追问了。
穿衣的时候,萧岿突然问道:“秋月,问你一个问题。假如你不慎将心爱之物丢了,待你回去找时,它还会在原地吗?”
秋月想起他放在裘枕底下的白玉,略思,笑道:“别人的或许会丢了找不到,殿下的就不一样。是您的永远是您的,它丢不了。”
萧岿呆滞了一下,苦恼地摇摇头:“要是真的丢了怎么办?”
接着,他又断然自信道:“不会,是我的就是我的。”
皇宫广场,鼓号声响彻天际。无数“萧”字大旗迎风猎猎,大梁朝兵马已经装备齐整,众将士列阵挺立。
寒光闪烁,吼声震天。将士们铁骨铮铮,雄心万丈。
文武百官恭立两旁,一片肃然。
萧詧父子迎风伫立,凝望这天地之壮阔,心中各有感慨。
这段日子,萧詧身子虚弱得时不时需靠人扶持了。尽管每日他照例上朝,但回来时一身虚汗淋漓。萧岿看到这副情景,自是痛苦不已。
萧詧倒是平静,他用赞许的眼光望着儿子,安慰萧岿道:“岿儿放心去吧,父皇一时还死不了。待儿凯旋,朝廷安定,父皇把皇位交给你,也就可以安心地去了。”
大皇子萧韶走过来,拍拍弟弟的肩,也由衷地感慨道:“小时候每次看父皇出征,我心里就紧张。如今三弟也出征沙场,我更紧张。天下若太平就好了。”
望着大哥的背影,萧岿心酸地问父皇道:“大哥是孩儿的亲兄弟,父皇也要动他吗?”
“傻孩子,他也是父皇的亲生儿子,父皇怎会忍心去动他呢?但是穆氏势力不剿尽灭除,你、父皇、朝廷,就一日不得安宁。父皇看得出,这么多的皇儿里面,你是心肠最软的一个。”
抚摸着儿子的肩膀,萧詧叹声道:“不要太伤怀,你跟父皇一样,也是个多情种。有时候,为了江山社稷,你不得不抛弃很多东西,包括骨肉至亲、儿女情长,你明白吗?”
“父皇,丢弃的东西还能拾回来吗?”
萧詧沉吟,对这个问题感到头疼,道:“什么叫做覆水难收啊?丢了就丢了,等你回去找,也可能不是原来的东西了。”
萧岿的脸上有轻微的茫然。
起程的号角吹响了,萧詧挥动广袖,朗声道:“如今两国一体,生死与共。岿儿去吧,全梁的百姓子民,都在等着你凯旋!”
萧岿眉目端凝,拜别父皇,步态赳赳地迈向了台阶。
雾刚散,皇宫内金色的琉璃瓦在煦日下熠熠生辉,发着耀目的金光,飞檐几近云霄,直棱棱的似要把心际戳破。
萧岿伐陈,陈国边境烽火四起。
江陵陷入一片宁静,全梁的百姓翘首盼望着捷报传来。
沈不遇的心思也在萧岿、休休那里,他祈望萧岿能够早日回归,休休的婚期不要定下来。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节骨眼里,宰相府后院起火了。
惹起祸端的不是别人,却是他的亲生小儿子沈欣杨。
欣杨表面温顺服从,个性实则有点叛逆,但是对父亲还是言听计从的。沈不遇向来对这个儿子以文治教化,虽成不了大器,倒也不招惹事端,比较让人安心。
休休离开相府,住进那个破旧的竹院,会招致外人说三道四,有辱沈家门风。因此沈不遇不敢张扬,沈家知道的人并不多。欣杨思念妹妹,有空便往竹院跑,燕喜本来就是休休的贴身丫鬟,隔三差五也去见小姐。这些本是正常不过的,皆在情理之中,沈不遇甚至还希望,通过欣杨和燕喜的亲情召唤,能打动休休早日回家。
少爷和丫鬟偶尔进出成双,沈府的人起初并未注意。日子一久,两人便大了胆子,有人还看见少爷牵着燕喜的手下了马车,便暗地里有了杂言碎语。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福叔带了几个心腹,在夜蓥池畔的柳树下,抓到了这对相偎相依的小情人。
沈不遇闻讯赶来,一个巴掌结结实实打在欣杨的脸上。
“畜生,没出息!沈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欣杨捂住脸,并不害怕,抗议道:“父亲凭什么打我?我做错了什么?”
“你真不争气!”沈不遇气冲冲,指着浑身哆嗦的燕喜,道,“你出身宰相府,怎么能喜欢一个卑贱的丫头?”
柳茹兰随手披着一件外袍,惶惶急急赶过来,正巧听见儿子在顶撞父亲。
“我喜欢燕喜有什么错?想当初,父亲不也是喜欢上休休的娘吗?”
“闭嘴!”
沈不遇喝住欣杨的话,眼中闪出火苗,神色也变得极为可怕。他指着燕喜,喝令道:“把这个贱丫头关到地牢,按家法处置!”
“少爷,救我!”燕喜被五花大绑,一路拖着往外走,不断嘶声叫喊。
欣杨想冲过去,柳茹兰及时拉住他:“欣杨,你别冲动。你越这样,越救不了燕喜,听你父亲的!”
欣杨只好停住,呼吸剧烈起伏,愤恨地站在那里。
外面燕喜的哭声若断。
还不待柳茹兰说什么,沈不遇一脸怒色地开口:“看看吧,你养的好儿子。心志才识不及两位兄长,又不知惕厉锤炼,倒学些苟且之事。”
“老爷要将燕喜怎么处置?”柳茹兰问道。
沈不遇越想越气恼,道:“那模样,除了会勾引人还会什么?真是造孽!从今往后,沈家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曹桂枝!”
说罢,已推门而出。
欣杨心急如焚,拉住柳茹兰哀求道:“娘,燕喜生死攸关,您快救救她!”
“你父亲……已经不进娘的院子了。欣杨,娘救不了燕喜。”
柳茹兰神情复杂,勉强一笑,却无端落下一行泪。
“怎么办?娘,连您也救不了燕喜,谁能救她?”欣杨绝望道。
柳茹兰抹了抹泪,回答道:“天一亮你速去找休休,只有她能救燕喜了。只是,会为难这孩子,你父亲一定会讲条件的。”
休休听说燕喜出事,匆匆转回宰相府。
她不明白,先是天际,接着是燕喜,总有无形的绳子,剪不断理还乱,牵引着她一次次来到这个她不想来的地方,一次次面对这个她不想见的人。
书房内并无人伺候,沈不遇细品清茶,像是在难得地享受这片刻的宁适。休休面对着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开口道:“放了燕喜。”
沈不遇把玩着茶盏,转头望向窗外。
“我还以为你一准会巴巴地求我,倒像是我欠了你似的,越发盛气凌人。”
休休看着他,胸口急剧起伏,默不作声了半晌,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们的事,我是知道的。念在燕喜为人老实,与我主仆一场,请您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自己的事死磕到底,为了一名丫鬟,你倒委曲求全了。”沈不遇神色略略一松,冷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沈家有沈家的禁条。你们把这里当成什么了?随随便便,任意胡闹!”
休休听出些什么,一脸了然之色:“燕喜之罪,我来担当。您说吧,想要我怎么办?”
沈不遇这才道:“听说你准备年前嫁给那个储天际?”
休休身子一震,冲口道:“我的婚事是一码事,燕喜是一码事。您不能拿燕喜当砝码,横加干涉我的婚事!如果真这样,您也把我关起来,我陪燕喜一起死!”
“好个至亲挚友!却将亲生父亲想象得如此不堪!”沈不遇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深。他看休休有些心不在焉,却也控制自己不好发作。
此时此刻,正是让她妥协的好时机。
他一字一顿,略沙哑着嗓子道:“想要我放了燕喜,无非答应我两个条件。其一、婚期最早要在明年开春,另选黄道吉日。其二、搬回沈家。我沈不遇嫁女,需堂堂正正从沈家的门嫁出去!”
按伐陈攻略,开春之前萧岿就回来了,他必须帮萧岿拖到那一天。竹院寒冷不安全,要求休休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而在内心深处,他是不想让她在外受苦的。
当足够漫长的思忖过去,休休回过神来,她已经没有了与他对抗的余地。她只能妥协,唯一的选择便是,重新回到这里。
于是,休休缓缓道:“知道了。”
她垂下眼帘,施礼后转身离去。
漫天霜花越来越盛,随着风的流动,将休休的身形勾勒如剪影。那一刻,沈不遇心底一沉,莫名地酸涩起来。
“说是缘浅,实是骨肉相连。我再残忍,也是为了她好。这孩子,何时能明白?”
过了好半晌,他接着低声说:“萧岿,你激情任性,却不知我苦心孤诣。储君未立,大局未定,皇上痼疾却时时发作,艰危之时我自认与你肝胆相照,你若与我相悖,大梁朝大险啊!你在疆场日日受杨坚教诲,是否已经茅塞顿开?”又不胜疲惫地喟叹,“罢了罢了,你若开春不归,算是你和休休缘浅,我也不管了。能否让休休回到你身边,还得靠你自己啊!”
年后,春寒料峭,陈国弥漫在无边的硝烟中。
战争持续到现在,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伏尸如山。几场血战之后,陈国大败,开始撤军,一路丢盔弃甲甚是狼狈。
这日,马蹄如雷,萧岿的兵马抵达陈国腹地,与杨坚的大军会合,准备挥军攻打陈都。一线河谷穿行,孤峰插天,长空雁鸣谷应,陈国败军的踪迹却无。
萧岿顿时亢奋,杨坚却下令停止前行,对萧岿道:“看天色,怕是要下大雪。”
果然没多久,一场罕见的暴雪纷纷而下。
放眼望去,周围白茫茫一片,纷急的大雪似要把整个陈国覆没。
兵马曲折蜿蜒,缓慢退向军营区。
二人并驾齐驱,杨坚慨然道:“连老天爷都不保佑,看来陈国气数已尽。陈都本应开春攻下,大雪误了时日。”
萧岿一副气吞山河的神情,一笑:“让它再蹦跶几天。两国合纵联军,陈人绝无一力可挡!”
“殿下班师完胜而归,除了储君之位,最想做什么?”杨坚半是玩笑道。
“最想做的事?”萧岿眼里晶亮,声音飘浮在雪中。
杨坚呵呵一笑:“可是与休休姑娘有关?”
萧岿正要说话,骤然之间,一片牛角号凄厉地覆盖了茫茫雪地。
原来,陈国军队凭着对地形地貌的了如指掌,趁着暴雪天,从三面森森而至。联军尚在睖睁,万千强弩长箭伴着喊杀声如暴风般扑来。
“快散开!冲杀敌阵!”
二人几乎同声,各自指挥兵马奋勇冲杀。萧岿带兵刚出山梁,又闻雪林里杀声大起,一支精锐飞骑压将过来,双方之战在大雪中隆隆展开,气势摄人心魄。
几个浪头过后,萧岿突觉左臂一麻。他并未在意,见三面强弩大阵箭雨渐渐稀少,大吼一声,率千余精锐飞骑继续杀入敌阵。一员黝黑粗壮的敌将与杨坚杀得正酣,眼见杨坚落入下风,萧岿手疾眼快,将长矛连人带马挑起,敌将被甩得血肉横飞。片刻间,陈军森煞气势荡然无存,随着几声号角长鸣,山梁间恢复了平静。
这一战,陈国大军留下无数尸体,联军死伤也是惨重。
萧岿进了军营大帐,脸色苍白得无一丝血色,刚坐上长榻几乎跌倒。内侍连忙来扶,却被他一把推来。撕开染血的战袍,一阵粗重喘息,他咬牙拔下了插在左臂的长箭。他这才对着太医示意,颓然倒在坐榻靠枕上。
“殿下,您受伤,要不要告诉杨大将军?”内侍小声问。
“小伤而已,不许惊动任何人!”萧岿闭上眼。
此番遭受伏击,联军退至大梁边境稍作整顿,等待冰雪融化全力攻陈。萧岿上书朝廷,陈述翔实军报,并未提及受伤之事。
三天后,萧岿高热不退,杨坚闻讯奔入萧岿营帐,叮嘱他静心养息。萧岿虽是病着,却与杨坚密谈直到三更。杨坚走了,萧岿又对此次受挫反省思过,灯火一直亮到东方发白。
这日暮色时分,有飞骑赶到,又径直进了萧岿营帐。
萧岿从信管里抽出书信。看着看着,眉心越蹙越紧,神情如鹰隼般森然。篝火熊熊下,他的双目似乎也要迸溅出火星,被高烧折磨得耳根一片嫣红。
内侍不知信中内容,又不敢上前去问,紧张地站着。
“备马,去江陵!”萧岿突然吩咐。
“殿下,您的病—”
萧岿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披上披氅,几乎是匆匆而去。
萧岿一走,内侍隐隐感觉不妙,便前往杨坚营帐禀告去了。杨坚急忙进帐,一眼瞄见信管被随意地丢在帅案上。
看了信中内容,杨坚万分惊讶。内侍原是来自萧岿的行宫,听过一番欷歔惊惧的诉说,杨坚的脊梁骨飕飕发凉。
“萧岿此去,必定鲁莽行事。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须去阻止他!”
想到这里,杨坚当机立断带上几名亲信,飞马直奔江陵而去。
新的一年,江陵并未遇到雪天,可冰霜深重,整个都城丝毫没有节后的气氛。就是繁华富丽的萧岿行宫,因为少了男主人,也显得格外的冷清和寂寞。
郑懿真裹着厚重的裘袍,脚步轻盈地走进院子,蒋琛正在等她。
她的纤纤十指轻柔地放在他的肩上,有股甜腻的芳馥缓缓沁入。她的声音婉丽平静:“我知道,你是替沈大人卖命。你与他之间,以爵禄豢养为恩。”
蒋琛愕然地抬头,一阵麻麻的凉意倏然爬上脊背,他微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忘了,我父亲可是左仆射。”懿真淡淡笑道,“我不止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急着想了解自己的身世、你的父母究竟是谁。”
“你告诉我,我的父母到底在哪儿?”蒋琛急切道。
懿真示意蒋琛少安毋躁,扯出一缕苦笑,道:“就算我告诉你真相,你会去恨你的恩人吗?”
蒋琛再度惊愕,不禁抓住了懿真的胳膊。懿真仰面直视,她眼中溢满了怨愤和不平,娓娓道来。
“你本姓陶,你的父母都是沈不遇府中的用人。你的父亲是个泥匠,为人忠厚老实,练就一副好手艺,在你一岁之前,你们过得很幸福。有一次,你母亲无意得知府里的丫鬟怀了沈不遇的骨肉,你全家便遭厄运。先是你父亲被沈不遇以通奸罪名,抓进了地牢,而你母亲被活活淹死在荷花池里。一家人就这样被活活拆散了。”
“后来呢?”蒋琛颤声问。
懿真盯着蒋琛惨白的脸,继续道:“沈不遇为了掩人耳目,竟让你的父亲给那个私生女当了整整十五年的父亲!你父亲侥幸脱罪,将全部父爱倾注在别人身上。而你在哪儿?没人管你。沈不遇养你,把你安插在萧岿身边,不过是想让你成为随他使唤的奴才。”
“你真可怜,认贼作父……”郑懿真越说越悲凉,眼泪簌簌直下。
蒋琛蓦地抓住她的衣袖,也是手足冰冷:“我父亲呢?后来我父亲怎样?”
“两年前,你父亲无缘无故从墙上摔了下来,死了。”她悲哀地看着他。
蒋琛瘫坐在墙角,郑懿真的话就像一滴滴毒药,慢慢沉淀,渗进他的骨髓,又弥漫到全身,开始似火似焰燃烧起来。
“那个私生女,是不是沈休休?”他心中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怨恨。
“是的,她夺走了你父亲对你的思念与爱,如今她又成为沈不遇手中的一个棋子。她已经占据了三皇子的心,他在梦里还在叫着她的名字!他把我当成什么了?他娶了我,纯粹是意气用事!他怎么待我的,你也看到了。我真蠢!真傻!如今沈休休快嫁人了,两人还勾勾搭搭的。等他回来,说不定他休了我,娶了她,往后这皇后的位置也是她的了!”
“娘娘……”蒋琛突然将自己的仇恨放在一边,他开始替懿真着想了。
他问:“怎么办?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此时,郑懿真似才镇定下来,道:“不是没有办法,你只要替我,也替你去办一件事。”
……
暗淡的屋子里,郑懿真的眸间宛若含了水银,熠熠流转。
风凉霜冷天,蒋琛无端地感到胸闷得慌,额角反而渗出了细汗,心脏扑通地跳个飞快。
待他站在院子里,远远地望着懿真走在回去的青石路上,他的眼皮开始跳动起来,郑懿真的身影逐渐模糊了。
叁
这天是休休出嫁的日子。
因休休的坚持,就没有了采纳、送婚书等烦杂的礼数,只在下聘的时候,天际送了一枚百炼水晶针作为信物。休休启开女红匣,取线贯针,织了连理结回赠。
天际抚摸连理结,这个时候还在恍惚,感觉不像是真实的。接着,他道出心里的疙瘩:“说好去年年底娶你,你父亲—沈大人插手,不得已改到开春,真怕又变了。”
休休安慰道:“无论怎样,我是你的人。”
丝丝缕缕的锦带,表示两人绵绵的思恋和万千情愫,这是出嫁女子必须做的。天际如获至宝,欣喜道:“不舍心怀,情用牢结。休休,你可知我心意?”
休休浅浅一笑,吟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天际轻叹一声,揽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