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在潮湿的碉堡里,你要让他死,是不是?”
“会不会死,其实……就等你素霞小姐的一句话。”
“什麽话?我不明白。”
“你心里清楚的很,怎么,要不要救曾国英啊?”
“你好卑鄙!用他来威胁我……你好卑鄙!”
“你骂得太重了,不过我不怪你,我是为了你好,那个家伙,一个叛乱犯,前途在哪儿自己都无法把握了,有什么资格让你为他付出感情?我有什么不好,你说。”
“我告诉你,我不会答应你的,我死都不会答应!”
“哈哈,很好,我就喜欢烈性的女人!”
“你……你不要脸!”
“你尽管骂吧,想一想曾国英啊。哈哈哈!”
一阵狞笑,随着吉普车发动的声音,渐渐飘散,只留下哗然的浪潮拍击着岸边的礁石,以及阿姐悲痛的哭声。
阿姐最终答应了那个姓刘军官的婚事。订婚那天,阿姐在房间里,紧紧咬着刚让阿妈涂过唇膏的嘴唇,我清楚地看到她的下唇咬破了,殷红的血和朱红的唇膏混在一块。她没有哭,但双眼浮肿,并且布满血丝,第一次,我看到阿姐的眼神里竟充满了恨意。
在铺着红布的喜宴桌上,阿姐像失去了生命的木乃伊一样坐着,面无表情地遥望着远方,那是监狱的方向,我恍然大悟,阿姐一直都深深惦念着被禁锢在潮湿碉堡里的曾国英啊!阿姐忍辱含悲地应允这门婚事的交换条件,就是让曾国英回到监狱的牢房。然而,我做梦也想不到,阿姐付出的不止是一生的幸福,她竟然用“死”来印证她对于爱情的忠贞不渝。
我,还有全家人,甚至是整个绿岛的乡亲们,永远记得那一天,阿姐的结婚日,也成了她的祭日。
新婚之夜,她自杀了,喝空了一整瓶农药。姓刘的站在她尸体的旁边,口齿不清地向警察拼命地解释着什么,阿爸和阿妈则嚎啕大哭……
我们把阿姐葬到了村外的海边,她常常采撷百合花的不远处。曾国英借着修路的机会,来探望阿姐的墓,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阿姐的整座坟茔插满了百合花,曾国英一边插,一边流泪,好像,那一支支花朵,是许多爱的誓言。站在十尺之外,我看见他垂着头,不知在低念些什么,然后,他双手往上,紧揪着头发,低语变得高亢,他的哽咽,也由低微逐渐变大,他悲恸地哭了,竭声嘶喊着:“素霞!素霞!”……
44、地狱琐事
张家林(绿岛政治囚徒)
人物简介:
张家林,安徽合肥人,1931年生,1948年参加青年军到台湾,1950年3月11日海军士兵学校毕业,分发到海军服役。1952年“因忠贞程度见疑”,遭到逮捕关押,1956年2月8日“因罪嫌不足获释”,重回海军,1956年3月21日以“意图颠覆政府”罪再次被捕,经军法审讯后判刑10年,投入绿岛服刑,1967年2月27日获释出狱,1978年辗转到达美国经商,曾任旅美老兵自强会会长。
让我说绿岛,我愿意透露一些真实的细节,不愿意添油加醋。
1958年,我背着10年刑期,来到了绿岛新生训导处,起初编在十二中队,后来转到五中队。绿岛的一幕幕情景,无论时过多久,总是历历在目。
绿岛的新生训导处有一个特别的安排,每个月由一个中队排练一场戏,给大家演出。有一次轮到我们十二中队演《勾践复国》,庆祝蒋中正的华诞。《勾践复国》这个剧本是“警备总部”发下来的。我负责剧务,先跟大家一起读剧本,演出时要给演员提词。第二中队的一个山东人戚耀富来当导演,在中正堂排戏。戚是海军军官学校毕业的,对我这个士官出身的囚徒不太看得起,我因此对他也没有好感。一天,正在拍戏,我正在舞台上有事,中队长张开泰突然叫我:“张家林,来给导演倒杯水。”
我听了很不舒服,心想他导演是新生,我也是新生,凭什么要我给他倒水。我假装没有听见,径自下台出门而去。
张开泰很不高兴,把我叫住,问我听到没有。我说:“没有。”
张开泰说:“好,你走吧。”
我也就真走了,以为这样算是完事了。
到了晚上,吃完晚饭,有人突然对我说:“你赶快跑吧,队长拿着枪来找你算账了。”
我四处张望,张开泰果真提着手枪气势汹汹地从远处奔来了,我急忙沿着营房跑到了后面山上的碉堡里。
直到监狱锁门时,我才小心翼翼地溜了回去。
第二天,我写了悔过书,笔直地站在队长张开泰面前认罪道歉,才把这事了结。事隔30多年,难友阎启明在台北告诉我,是他一把抱住了队长张开泰,才保住了我一条命。
有一个星期,队长好几次命令我们新生半夜里把自己的东西都带到操场,接受检查,然后命令我们原地不动,他们再进狱室大搜特搜。大家都感到奇怪,不知搞什么鬼。后来才听说是张开泰队长的手枪丢了,有几个重点怀疑对象,我也是其中之一。张开泰曾质问过我,却不跟我说明是为了什么。幸好,后来那把手枪在厨房前面的井里找到了。到底是谁干的,一直是个谜,但是深受怀疑的几个人都被叫到海边吊起来打了个半死,我也在劫难逃。
丢抢事件发生不久,十二中队解散,我被分到五中队,和我一起分到五中队的有个叫刘乃诚的难友。这个刘乃诚是沈阳人,原来在台湾大学电机系读书,因为参加一个文化沙龙被抓,最后来到了绿岛,也被判刑10年。我们在五中队成了好朋友。他开刀割掉了一个肾,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我们便经常帮助他。那时,我们常常上山做工,七中队有一个队长姓乔,他怕人投机取巧,规定一天必须砍35根以上藤木,这对刘乃诚来说是十分困难的,幸运的是,一位名叫颜光明的难友,人高马大,一天可以砍七八十根藤木,他经常和我一起帮刘乃诚的忙。刘乃诚刑满返回了台北,做了台大的副教授,但他并没有忘记我们这些难兄难弟,经常给仍然关在绿岛的难友们邮寄食物。后来,刘乃诚借着一次学者交流的机会,逃离了台湾,留在了洛杉矶。因为一个专制思维的政府,已经让他大为伤心,他不愿做专制政府的子民了。
与刘乃诚同案的冯高鸣是安徽人,毕业于台北行政专科学校。冯高鸣当选为我们五中队的新生班长,每个队有一个荣誉团结委员会,选派四个新生委员到厨房工作。四个新生委员中,两个台湾人,两个外省人。陈水泉和黄玉坤是台湾人,我和江述德是外省人。到厨房工作,可以算是美差,比较自由,而且有外出的机会。江述德也是和我一同从十二中队分到五中队来的,我们在十二中队时就要好,现在又在一起,当然很高兴。
因为天气热,我们中队开会决定:如果晚上买了鱼,便用冰块冷冻,第二天早上再派公差杀鱼,而且杀完鱼,被派公差的人这一天就自由了,爱做什么做什么。所以这个公差,大家爱干。
可是,有一天晚上,鱼买了回来,班长冯高鸣却叫道:“张家林,派公差,去杀鱼。”
我那时已经洗完澡,很不情愿地说道:“不是讲好了,洗完澡不派公差了吗?”
冯高鸣说:“我说派就派,你啰嗦什么?”
我心里不服气地想:你明天派我公差多好,我有一天自由,可以做贝壳画,现在派我,我明天还要上课,累死了。
冯高鸣又叫道:“张家林,派你去,你就去。”
我心里一股无名之火冒了上来,不由分说一拳对着冯高鸣打了过去。顿时冯高鸣的鼻子嘴巴都流血了,他大叫道:“张家林打人了!”
辅导员雷鸣初吼道:“张家林,出来!”
管教干事刘觉生立即跑过来铐起了我的手,把我扔进了碉堡。钢筋水泥的碉堡,只有一个门,四周是射击孔,里面又闷又热,水泥地上铺了简陋的地板,晚上我只能席地而眠。这里面老鼠、蟑螂很多,而且特别大。一天两餐,没有菜,只有盐水饭吃。我的隔壁关了一个人,后来知道他叫杨兆林,四川人,是一位“通共分子”,精神不大正常,经常打人、骂人、闹事。那时他已经关了好几年了,据说他后来死在了里面。
在这里要提一提我的好朋友江述德。江述德那时正好外调到医务所服外役,医务所离碉堡很近,他常给我送水,从递饭的那个小洞,一杯一杯递给我,让我擦身。他得买通看守,又得眼观四方以防被人看到,真难为了他。
我本来要在碉堡关押30天,那位铐我的干事刘觉生又给我额外加了10天。关了40天出来后,我被调到“处部”,派到厨房烧菜。
有一次杀猪,把剔出来的骨头煮了汤,我从大桶里舀汤时不小心滑倒了,左手伸进了滚烫的热汤里,烫得很厉害,整个手臂起了泡,皮全掉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送到医务所。我的手整个儿吊着,江述德不但帮我服药,而且每天帮我洗澡。医务所里的许龙耀医生也是个善心人,他特地让他在台北的家人寄药来给我。
想到我的冤案,我恨透了那些整我的人,但是,江述德与许医生的善待,让我心里倍感温暖,仿佛漆黑的寒冬里遇到了熊熊燃烧的火把。
我们新生当中也有派系,平常的派系只不过是省籍之间惯常出现的现象,比如由于习惯和语言的关系,台湾人和台湾人比较亲近,外省人和外省人比较合得来,而我们几个安徽的老乡就更接近一些。但也有一个特征最明显的派系:“左派”。“左派”成员多半教育程度比较高,态度比较倨傲,对待人也比较疑心。他们对新生与官方接触,或者参与官方的活动,都采取鄙视的态度。那时管教干事叫我参加演讲比赛,写田单复国的文章,我写了,“左派”于是很排斥我,我呢,也对他们敬而远之。我们五中队中,“左派”大约占三分之一。这些“左派”出狱后回到台湾,大半都继续“左”,在台湾后来成立的激进新党中,好多就是当年绿岛的“左派”。
新生中比较“左倾”的以外省人居多。本省人中有少数人是亲日派,怀念日据时期,“左”的比较少,但台独是最不受欢迎的,有台独意识的也多半是亲日而不亲美。那时正值大陆搞大跃进、大炼钢铁和人民公社,大家在谈论中就可以看出谁是“左”,谁是“独”。如果向往大陆做法的,特别是向往人民公社的,这种人就是“左派”,但是这类人也都和我一样,不知道什么是共产党,也不懂什么是共产主义。我们这些人虽说也带着“左”的罪名,只不过是对现实不满,随意发发牢骚而已,是不明不白地被押往绿岛的。我从自身的遭遇体味到:凡是狱中所谓的“共产党”,大部分是国民党制造出来的,把不是敌人的人变成了敌人。为什么很多难友出狱后继续反对蒋介石?还不是独裁专制的冤狱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