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走廊随想
一千多公里长，几十至百多公里宽的走廊，世上只有一条，那就是河西走廊。
比大走廊更长的是几千年的神话传说和历史，骑青牛出关的老子，张骞、霍去病、唐玄奘、林则徐、经商的驼队、来往的使臣、征战的将军、和亲的使团、打凿莫高窟的艺人，更多的则是贩夫走卒，他们贩运丝绸、磁器，也播种文化、友谊和爱情……大走廊闪过多少人的背影？有过多少动人心魄的故事？
古甘州和肃州，这二州是河西走廊最华彩的篇章，合起来就是今曰甘肃省的由来……
今天，我行走在大走廊上，看到绿油油的麦子，金黄色的油菜花，绵延的左公柳，挺拔的红军杨；看到崛起的钢城、油城、航天城……杨利伟，这个中华民族当代优秀子孙的代表，他把中华民族五千年的飞天之梦变成现实，也把中华民族更大更远的梦想带人太空……
一条大走廊，是一条四通八达的传播文明的大河流，是一条各民族亲和的大血脉，也是一条可供信念和理想滑跑和起飞的大跑道。
行走在河西大走廊，我感受到了她热切的心跳，看到她正负载着多民族久远的理想和希望，在新的起点上奋力向着更高的文明，在滑跑、加速、起飞……
焉支山、大黄山、代黄山，焉支山，胭脂山，其实就是一座山。山的周围是山丹军马场，军马场比三个新加坡还大。传说此山产胭脂，胭脂多的把山上的石头都染红了，故名胭脂山。仔细看看，山间溪边果然有不少的红石头。匈奴丢了焉支山，最大的损失是没了化妆品，使其“妇女无颜色”，其次才是“六畜不繁衍”。我猜想，如今的山丹县名，是否由此而来呢？
如今，城里太热了，也太挤了，树也太少了。焉支山就成了消暑纳凉，观景放松的好去处。只是人们要加倍地爱惜保护才是。军马场不见一匹军马，倒不全因为没了骑兵，夏天，军马已到高山草场去了，去觅食，去消夏乘凉。军马场已成农场，开满了万亩金黄，散发万亩花香。我想，太阳曾把漫天金黄洒向这片大地，大地派油菜花为代表，又把遍地带香的金黄回报给天上的太阳……自然界都这样，社会生活不也是这样吗？播种什么，就收获什么。让我们多多地播爱吧！
大草滩
大草滩如诗如画。远处是雪山，近处是草原，欢快小溪在山涧奔跑跳跃，牛羊已被圈养，草场已被围栏。满山的绿草地，像绿丝绸，风儿一吹，就会飘动起来。山的背后，站满了四季长青的云杉，与远处的雪山相衬，让人感到生的灵动和永恒的庄严。
依赖这样的山水而生的民族怎能不出优秀的作家呢。果然，我认识了裕固族的优秀散文家铁穆尔，还有他的搞舞蹈的兄弟蓝铁穆尔，他的表妹阿拉坦托哑。在裕固族语言中，铁穆尔是钢铁，阿拉坦是金子，托哑是霞光，他们的外貌和气质也都像他们的名字那样。我从心里为他们和他们的民族祝福。
几杯烈酒下肚，点燃了我血中沉睡了几百年的草原和山脉的基因。我早就猜想，我的远祖就生息在和大山脉相伴的大草原上。我禁不住搂着一对只有十来岁的裕固族双胞胎小姑娘合影，我专注地看着多民族兄弟姐妹在起舞。一位裕固族姑娘即兴拿起一根羊肋骨，反过来把它当成老汉的烟袋在表演父女逛京城的舞蹈，这一小小的举动，极自然地流露出裕固族人欢乐加幽默的天性。我想起孔夫子的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要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姐妹也"”有大胸怀，才会有大团结。
我遥望远方，远方是绿得发黑的森林，再远方是雪山。当下，人的野心和欲望已膨胀到了危及自身和自然的生存的地步。绿色，是生命的颜色;雪山，是洁白的，像征着纯洁和尊严。
2002年9月16日。
对蜜蜂的一次访问
蜜蜂是昆虫。如何区别昆虫？一位昆虫学家对我说，最大区别的是昆虫把骨头长在外面，像蚂蚱、螳螂、螅蟀，蝉，蜜蜂也是，它们四肢的骨头都长在外面，肉在里面，不像我们人和其他哺乳动物，骨头都在肉里面。聪明人总是会把问题的关键告诉你。
谁都知道蜜是甜的，并多多少少地吃过一些。小时候，读杨朔的散文《荔枝蜜》，他把酿蜜的蜂儿和养蜂的人写得很纯美，那味道和吃蜜差不多。有一年夏天，我骑自行车沿丝绸之路西行，是沿312国道走的。在公路两边，碰到过许许多多来自天南地北的放蜂人。出于职业习惯和好奇，我就不断地采访他们，听他们讲了许多关于蜜蜂的故事，比较切近地观察过他们的衣食住行。怎样放蜂、搬家、安家、摇蜜、采集蜂王浆、熬糖浆喂蜜蜂等等。一路下来，我想，杨朔写的养蜂人并不完全，他们还有甜美以外的另一种生活。
以放蜂为业的人，一年四季大都在流动中度过。他们放牧着蜜蜂，从南向北，从东往西，追逐着不同地区的不同植物的花期，在花的海洋和浪潮中做有规律地飘流。在一地的长短，完全以当地花期的长短而定。河南的洋槐花开多久’他们就待多久’然后向季节比内地稍迟的陕西、甘肃和新疆流动，依次采集洋槐花蜜、菜花蜜、沙枣蜜、油葵蜜……到了深秋，花期终了，再返回南方老家，一边和亲人团圆，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过一个春节；一面用糖浆喂养那些劳碌了大半年的蜜蜂，等待着再一次出行。这种生活，和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很相似，只不过草原上的人牧牛马驼羊，他们只是放牧小小的蜜蜂，我把他们称为“逐花的部落”。
蜜蜂是上帝的精灵。对植物来说，它还是以“花为媒”的红娘。
花儿是世上最美的东西，是所有植物的生命中最艳丽和最诱人的风景，花朵里既藏着生命的基因秘码，也藏着芳香和甜蜜。蜜蜂以花朵为食，花也利用蜜蜂为自己传种接代。彼此利用，这是上帝的把戏，借以来诱惑小小的蜜蜂以她为口粮，把它采出来，酿成蜜。放蜂人再把蜜收集起来，让人们吃到蜜。这是多么美妙的事呵。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放蜂人的家，就是一个甜蜜的作坊，他们从事着世上最富有诗意的工作。若作为生产行业，一种谋生糊口的饭碗来说的话，却别有一番辛苦和滋味。
放蜂人的家一般都安在公路两边，像船码头总在河边一样。这种家是“脚面支锅，踢倒就走”，大都很简便。最简单的是中间一根横梁，帆布雨篷布从两边搭下来，成人字形，再挖点土压住两边的帆布，通透的两边用生活杂物一档，家就成了。最豪华的，也只是类似于地质队员们用的野外帐篷，用具也就稍高档一些，有木板床、铁床、折叠椅。木箱的作用最大，除了装物件，也是吃饭、算账、写信、下棋打扑克的桌子。家的周围就是一个个蜂箱了。少的几十个，多的上百个。成群结队的蜜蜂就和主人一样进进出出，忙碌不停了。
放蜂人多是全家出动，成员都是青壮年夫妻和断奶后的大孩子，也有姑嫂小叔、兄弟姐妹、或是亲朋好友合作经营的。这种以家庭、血缘及亲朋关系外出谋生的形式，自然比其他形式要牢固的多，且大多又以本乡本土的三五家为一松散的小群体，沿公路一线撒开，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彼此也好关照。户与户的距离视蜜源的厚薄和蜂箱的多少而定，或三五里，或十来里。
自行车是安营扎寨后的最主要和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几乎家家都有。通报信息、买日用品、跑蜂蜜收购站、信用社或是邮局，全是以它代步。用汽车搬家时，它的位置不是在最上面，就是在最后面，有的把它吊挂在汽车后车厢板的外面或底下。
水源方便与否，是他们安家考虑中仅次于蜜源的第二位重要因素。通常用的都是河水、溪水、渠水和塘水，条件好的，可在附近村镇或机关单位灌上自来水。我也常常看见男人们骑自行车用白色的大塑料桶拉水。若在水量丰沛的水渠边安家，主妇们就大洗特洗，把花花绿绿的衣物，晾满一条长长的绳子，很像军舰上升的满旗，男人和孩子们就欢快地洗一回澡。
拖家带口在野外生活的艰辛，是不难想见的。即使是对只有父母加一个孩子的家庭来说，也是如此。吃喝穿用，少哪件行？开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不碰上？条件差，就只好简化和对付了。照明用煤油灯、马灯、蜡烛或是手电筒，做饭用蜂窝煤炉、煤油炉。有时也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我在高台县城附近的沙枣林里，就遇到了两户四川内江的放蜂人，他们挖土为灶，支上锅，用竹竿绑上铁勾，拉扯下枯死的干树枝烧锅做饭，女人们两手沾着白面在蒸馒头，是真正的野炊。两个男孩在林中玩耍。看着“噼啪”作响的火焰和缓缓升起的炊烟，不知为什么，我顿生一种暖意和感动。在和他们聊天很久分别时，他们给我的军用水壶里灌满了沙枣蜜。
我所碰到的放蜂人几乎全是浙江和四川的。选择这个漂流职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舍不下祖传技艺的，有地少人多被迫分流的，有纯属热爱的，还有些年轻人是喜欢这种走南闯北见世面的生活。他们长途坐闷罐火车，到站再租汽车拉到预定的地点。选点也大有讲究，要看蜜源和放蜂人的多少来定。有时到了预定的地方，一看有人了，就得继续前行。有人多年来老走一条熟路，好处是人熟地熟情况熟；有人喜欢变换路线，充满了冒险精神。过了宝鸡，气候就和内地不同了。油菜花和其他植物开花越来越晚，他们追逐着花期，不断向西。要搬家，就用粉笔或是毛笔在木板或是纸盒上写上“西宁”、“武威”、“山丹”等地名，把字牌放在路边，等顺便的汽车。若是等不到又急着要走，就只得去当地的运输公司了，讲好了价钱和条件就上路了。
蜜蜂是白天上班，晚上休息，它不会听人的话而给你加班加点，给红包也不行，这点不能通融，不管蜜源有多好。为了不耽误采蜜，养蜂人都在晚上搬家。傍晚装车，连夜出发，夜行昼伏。蜜蜂怕热，白天运输，除飞散的外，还极易热死。花期不等人。蜜蜂上班时间又无法调整，国家规定铁路、公路交通系统，对蜂箱要随到随运，给予政策性关照，只是放蜂人就辛苦多了。
看放蜂人搬家，有点像龙口夺粮。傍晚，暮色苍茫，辛苦了一天的蜜蜂都已归巢。一家人就紧张而忙碌起来，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个纷繁复杂的家浓缩到一两辆卡车上去，这既是项沉重而紧迫的体力劳动，又是集统筹、建筑、几何、组接等诸多学问于一体的艺术。男人是总指挥，主劳力。一个大的蜂箱有六七十斤重，人手不够，女人身上背着孩子也抱一个，拼力举到车上，大些的孩子就搬运些小件杂物，这种举家上手，人人争先的情景，总让我想起插队时雷雨前的抢麦场。
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让一些本来该上学的孩子读不了书，带弟妹、做家务当帮手，看家的狗就是他们最好的玩伴。我曾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学着功夫片上的武打动作和声响，和一条大黄狗亲昵地滚做一团，并让我为他和狗照了相，一再叮咛要把照片寄给他。听听收录机，翻翻从地摊上买来的花花绿绿的书刊，是读过书的年青人的消遣，打扑克、下棋、闲聊、或是喝点酒，对青壮年人来说，是比听收录机和看书更为经常性的消遣了。
放蜂人的劳动，在所有的农副业生产中，机械化程度是最低的了。单个的蜂箱要人工搬来搬去；蜂蜜也要人工放在一个圆形的容器里用力摇思出来;蜂王浆的采集，要从一个个只有铅笔帽大小的蜂巢里，用最小号的毛笔刷子，一点点地蘸出来，再刮到一个小瓶里，这之前，要把那些大大小小白色的幼蜂从蜂巢里夹出来，王浆的采集是如此的繁复。无蜜可采时，给蜜蜂熬糖喂浆，也用不上机械。
人可以造出各种机械来替代对牛马骡驴的役使，但似乎远远不能造出那些精密无比，只有造物主才能胜任的小小的蜜蜂来，人造不出蜜蜂，也就只能靠蜜蜂来采蜜。
放蜂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自然的儿女。他们最直接地生活劳作在大自然的风光雨露里，绝少有空气和噪声的污染，也没有因快节奏和夜生活等带来的精神紧张、神经衰弱、头痛失眠、消化不良等现代化城市造就的文明病。他们的劳动对象、工具、和产品都直接依赖和源于大自然，不用机械、电力和电子控制，也没有必要添加防腐剂、色素。他们和收获的果实之间，没有那么多的中间环节。这些中间环节往往有间无意地隐蔽了人和大自然之间最淳朴、最珍贵、最亲密的血缘。这让人担心和可怕。放蜂人是现代社会中惟一可以称为那位远古时代击壤而歌的先民的最忠实的传人了。
这种自然经济受自然的制约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放蜂人说起这方面的苦楚，也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碰上春寒阴雨连绵，就像小麦扬花灌浆没有好太阳一样，蜂蜜和花粉都要减产。水果有大小年，蜂蜜的产量也有大小年。他们的经济收人也就在“货多价贱，物稀为贵”的规律中沉浮。蜂箱要定期消毒，蜜蜂要定期喂药。否则，就会生病。有种叫“爬蜂”的病，蜂儿飞不起来，爬着爬着就死了，直到死光。谁碰上谁倒霉。吃养蜂这碗饭充满了偶然性和命运感。因此，这个行业里，至今还保留一些禁忌，只不过老年人讲究得多一些，年青人则不那么在意而已。但无一例外的是对蜜蜂的深厚感情。蜜蜂是他们的土地和儿女，也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这和真正的农民对土地和庄稼的感情一样。
社会转型期所有的矛盾和冲突，包括不公和丑恶，他们不但不能躲避和逃离，反而因生活在底层和最前沿而倍感深切。如今，每到一地，不管是路边还是地头，或是场院渠边，总会有人来收地皮钱。过去治安好，不用担心被偷抢，现在却不时发生。养狗防盗是一招，但狗坐火车要交检疫费，在被剌激的只认得钱的人眼里，收起来就没个准头了。你还敢养吗？就用钢筋铁链把蜂箱串连起来，还要夜巡几次。有时还会碰上三三两两的流里流气的小混混来明拿暗抢，那你就得损失一些蜂蜜，息事宁人。卖蜂蜜的大宗的钱，往往是出了收购站就去邮局寄走。过去乘车没关卡，现在随便找个茬儿就能扣你半天，你得低声下气说好话，还要送上好烟和钱才能求得放行。对司机也得小心伺候，不然，就借口抛锚或者说吃不住困乏，晾你一天半日的，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呵。如果正是采蜜旺季，一箱蜂一天就要流十几斤蜜呵。这在他们因出门在外，社会地位低下而形成的隐忍谦让的性格上，又添上了压力和忿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