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历二十三年,楚国都城逐鹿城,发生了许多的故事。
那之后,这座经历数百年风雨的城池里大多数人,都学会了一首来自城外某个地方传来的打油诗。
塌了一道城墙,死了一位将军。
杀了一个和尚,赔了一城儿郎。
打了一场败仗,赢了满城荒凉。
那一年,北魏大军南下,一路直破进逐鹿城下,围城三日,养精蓄锐,只为一朝城破,入城大杀四方。
第三天中午,北魏军营里,孤身走出一位和尚,身旁再无他人。
那和尚从北魏将营而出,一路向前,走向逐鹿城城墙。
于是有人想射点什么东西,比如袖中的连弩,或是竖在城墙上的守城巨弓。
可是城墙之上,楚国皇室司徒家最信任的那位将军却在手下的人探出连弩,拉开大弓之际挥手。
挥手,就是止令。
将在外,军令有所为有所不为,那些张弓探弩的将士们虽有心抗命,在和尚来到城墙前先将他射杀于下,但此时毕竟不在城外,哪怕身后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城池已经危在旦夕,但如山的军令还是不可不为。
不可不为,不代表不可怨。
守城的将军名叫樊湘,走过城池压阵时看到手下诸多军士眼里疑惑甚至不满怨恨的眼神,然后站在城墙下看着那名越走越近的和尚,眉头紧锁。
随后微微一叹气:“怎么连你们也来了呢?”
站在一旁随时候命的副官正在忧心战局,却听到身旁众人眼里威武盖世的将军说出这样大乱军心的话,当下便要阻拦。
然而已经不用了……
一句话,如果连拦都不用拦了,那么无非有两种原因。
一种,是不用拦了,比如说话的人已经死了。
然而樊湘没有死,他那高人一尺的身体就拦在眼前,像一座举世无双的城池。
那么,不用拦的理由便只剩下一种。
拦无可拦!!!
樊湘嘴里片刻前还只是在低声哀叹的那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早在副官反应过来之前,乘着秋风,被樊湘又一次大吼了出来,飘荡在战场之上。
怎么连你们也来了?
连你们也来了?
你们也来了?
也来了?
满城寂静,身后的军士们看着向着城下歇斯底里咆哮的将军只感到不解,然后过了片刻,才有一些跟随樊湘多年征战的军士,想起了一些事情,看了看城下越走越近的和尚那身雪白的僧袍,然后转身。奔下城楼。
那是十年前,楚历一十三年的秋天。
镇国大将军樊湘率领十万大军,杀破敌军,如今日的北魏一样不可一世。
然后在北魏都城外驻军三日,班师回朝。
逐鹿城里骄傲的楚人们,都以为这场本来要胜利的战争是因为朝廷的缘故才不了了之,却只有少数人,才知道个中缘由。
北魏那座危在旦夕的城池,在当年围城三日后,城门大开,从里面走出了几名和尚。
当时还年轻,心高气傲的樊湘只当这些和尚是北魏朝廷无奈找来做说客的小角色,便交代手下的人去打发掉那些和尚。
可是没等到那些同样带着骄傲的楚兵们走到和尚面前,便再也不用走了。
和尚们双手合十,面露慈悲,口中纷纷念起经文。
楚营里,刮起了一阵秋风。
将营里的樊湘和草场之上排兵列阵的士兵们,便是这秋风里不堪一击的落叶。
楚国伐魏之战,止于魏都城门前三里之地,止于那几个和尚口中,十万大军只有千余人险死还生。
从那以后,世间所有应该知道的人就知道了一件事,遥远的北魏都城,荒漠深处有一座山,山的名字叫须弥,山上住着一群穿着雪白的僧衣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和尚,因为他们一开口,就是生灵涂炭。
这些故事,在楚国一直以来都是不传之谜,就算是满朝文武,知此事者也才不过寥寥数人。
不巧的是,这位副官,身为护国大将之一,正好知道这件事情。
副官想起了那些夕年的旧事,又看了一眼身旁近乎疯癫一般的将军,终于明白,城墙之下那名和尚,身为何人。
樊湘喉咙里传来一阵声音:“怪不得,我大楚由边关至腹地,一路数十道关卡,十天十夜之间被人摧枯拉朽般攻入,竟连一个人都逃不出来……”
是啊,只来了一个和尚,可他们还是来了。
话音未落,樊湘已从高高的城墙上一跃,城门前枯黄的秋草顿时陷下一个方圆一米的大圆,樊湘落在圆里,低头。右手向后伸出。
城门被人推开一条缝,那几名之前从城楼上跑下来的士兵从里面跑出,抬着一柄长枪来到樊湘身后,将长枪递到樊湘手上。
那些士兵的双眼里无不泛着凶光,甚至偶尔从沙哑的喉咙里阵阵响起野兽一样的声音。
一名看上去已近四十多岁的老兵,想要从樊湘身旁走过去,走到那和尚身边。
樊湘举枪,拦在他的路上。
“赵三,你的两个弟弟,都死在他们手里了,是吗?”
樊湘说话,脸遮在头盔里,分辨不来颜色,只有传出来的声音低沉。
那名老兵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对面不远处的和尚,像看着一个死人。
樊湘手里的枪微微调转,枪头从被叫做赵三的老兵身前移开,指向那名和尚。
身后一位略微年轻的士兵看到他的动作,想起了当年的沙场,刀戈,还有剑影。
然后喉节动了动,像是从身体最深处,吼出一声怒吼。
赵三站在原地,听到这声怒吼,想起了死去的那些人,还有被遗忘的那些战争,出声迎合。
逐鹿城城墙之上,亦有数千数万人听到城墙之下的声音,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吼起来。
他在众人的吼声里,斜举着长枪,向着迎面走来的和尚奔去。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离和尚还有十步之遥,不过对于某些东西来说,已经足够了,比如像是要杀人的目光,或是一杆时间上相差了十年迟迟未来得及刺出的枪。
他跃起,像是一只划破天际的雄鹰。
长枪便是鹰爪!
细皮嫩肉的和尚终于走到城墙下,抬头,看着城墙。
逐鹿城的城墙当年修建时便动用了数万劳工,自然建的极高。
建的高了,便自然挡住了一些应该挡住的东西,比如不请自来的客人,比如那些多余的过分阳光。
和尚一抬头,便看到本就昏暗的阳光下,飞来一道人影。
阳光昏暗,是因为有这高高的城墙,所以一道夏天,便有城里的人来这里乘凉。
可和尚不喜欢,因为佛祖喜欢光明不喜欢黑暗。
和尚的目光,穿过他的身影望向城楼上那些本该放弃抵抗如今却在像野兽一样怒吼的人们,微微一叹。
如今的这里,好像实在是……
找不到半分的光明。
枪尖离他的脸还有不到数寸之距之时,和尚闭上了眼,双手合十,嘴唇开始微微开合。
如当年战场一般,只是今日,扫过的是春风。
樊湘身在空中,比身后所有人都离和尚更近,看着和尚此时的动作,右手里的枪再次向前奋力伸了些许,左手却偏偏摆到身后,仓促的挥了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只片刻前还在俯视整个战场的雄鹰,在这阵温柔的风中化作了一片迟暮的枯叶。
站在樊湘身后的那几名士兵,看不清楚前方的情况,一眨眼间只看到前方飞来不知什么东西,其中一个人下意识伸出手拦在那东西的必经之路。
然后那只手,连带着手臂,寸寸尽断。
赵三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空空的袖管出神,然后看向前方,那和尚的路上,早就没有任何阻拦。
他颤抖着身体回头,只看见樊湘拖着长枪,倒在城墙上一个被轰出来的大洞里,人事不省,那个大洞,正向四周不断地蔓延着形如蛛网一样或大或小的缝隙。
赵三呆呆的看着,看着那些缝隙爬上城墙的最高处,然后看着城墙倒下。
那座不可一世的城墙,没等城墙上的士兵将官们逃下来,就被和尚,摧毁了……
他强迫自己将头转过来,正好看到和尚的手,从自己一名同伴的脖子收回,和尚脸上带着慈悲的笑意,向自己走来。
远处那片黑压压的,是乌云吗?
赵三倒在地上之前,抬眼看了看天,没有了城墙的阻拦,太阳的形状看得比先前不知道明晰了多少。
不是乌云,那就是北魏的军队吧……
城墙倒下,之前站在城墙上的士兵们大都被压在废墟之下,露在外面的,只有残破的躯体还有染满鲜血的盔甲。
和尚迈步,正对着逐鹿城内大楚皇宫走去,经过废墟时,小心翼翼,生怕被地上散落的污物弄脏了自己洁白的僧袍。
他走完了城墙的废墟,却在也迈不动脚了。
和尚低头,看着那只从废墟下伸出抓着自己腿的手,看着腿上被染红的僧衣,眉头皱成一道铁索。
然后身形向一边闪过,挣脱那只手,躲开那条自废墟下伸出来刺向方才立身之地的长枪。
樊湘从废墟里爬出来,满面血污,重伤不能说话却依旧放肆的对着和尚大笑着,丝毫不顾笑声里间或传出的咳嗽声还有身前地面染上的鲜血。
最后那一枪穿破了地面层层的墙砖,已经耗尽樊湘最后的气力,如今的他就算是笑得再怎么嚣张再怎么放肆也不过是一个废人。
和尚想通了这样一件事情,然后迈步,从樊湘身边悠哉的走过。
没有动手杀他,并不是因为愧疚,更不是因为所谓罪恶感这种凡夫俗子才会用来欺骗小孩子的借口。
没有那一城死士为之效命的樊湘,只不过是蝼蚁,佛祖从不杀蝼蚁,甚至佛祖的眼里从没有蝼蚁。
他向城里走去。
他依旧在城墙的废墟之上,拄着长枪,看着越走越远的和尚,放声大笑。
笑声像是不朽的战歌,不管愿意或是不愿意,都早已听到耳朵里,之前寂寞安静的城池此刻终于变得喧闹起来。
那些之前还在民宅里躲避战争的平民,听到城墙坍塌的声音,然后从自家窗口,屋顶看见废墟下被深深掩埋起来的朋友,亲戚,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扛起锄头,拿起镰刀,红着眼冲出屋外。
城西一家肉铺里,那名身强力壮的屠夫从今日早晨便一直在磨刀石上磨自己的屠刀,如今听到笑声,起身向屋外走去。
屋里走出一位妇人,算不上漂亮,就像乡间常见的妇人一样体格健壮,目送自己的丈夫离去。
一边看一边笑自己,一边流泪。
你说说你,平日里总说他窝囊,如今他总算硬气一回,怎么偏偏不争气的哭出来了呢!
城南一间私墅,那位整间私墅唯一的教书先生为身前数十名孩子讲完了今天的课,然后缓慢的为几个功课不太好的学生细细讲解,等到最后一名学生离开,才锁上门,一路向北。
城东凤还阁,青楼烟柳之地,战事来临早就关门数日,如今却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撑着一把阳伞,推门而出,行走在逐鹿城的大街上。
城西的屠夫,城南的教书先生,城北凤还阁里最出名的清倌人,他们比一般的平民出门晚的多,因为他们还有各自要做的事要预先准备好。
可他们却是全城走的最快的人,因为此时那阵笑声,他们都再熟悉不过,他们只是陌生,因为平日那人的笑声比平日里多了一种他们从没听到过的死志。
因为陌生,所以焦急,因为焦急,所以本来就比平民快的多的脚步,如今更快了几分。
和尚的路走不到几步,然后看着身前的书生,屠夫,还有那名美丽的女子。
一片阴影,渐渐遮住阳光,笼罩在和尚头上。
他抬头,想要找到那座想象中的城墙,然后和先前所做之事一样,击溃它。
可他没有找到,甚至连一片乌云也没有,于是他开始把目光投向更加遥远的天边。
那里有一座山,环绕着三面逐鹿城,除了北方。
若不是已近暮时,太阳终于落在山的那一边,和尚险些都要忘了,这楚地,还有一座被叫做昆仑的山。
这座叫做昆仑的山不同于须弥,上面没有和尚,只有妖怪。
和尚终于想起了这样的事,然后看着眼前那三个人,倒吸一口凉气,肃然起敬,一躬身,倒退着便要出城。
走的了吗?
屠夫看着他,怪笑连连。
书生拿起手里没来得及放在私墅的书,轻身道出一句古文。
“无以识对错者,不应存其双目”
那名清倌人,举起阳伞,昆仑山上的雪光,照在伞上,反射出一道温和的光线,射入和尚双眼。
那双先前慈悲的眼,终于流下两行血泪。
“无以辨是非者,不应存其双耳”
书生再说话,动的人是屠夫,那两把泛着寒光的刀,还没等落下,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那两把大刀的刀刃划过和尚身前不过一尺的距离,斩出一道刺眼的锋芒,然后带出两道血芒。
那是和尚的两只耳朵……
书生看着这一切,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自有人群让出一条道路,那屠夫和女子随后离开。
和尚站在原地,丝毫不动,直到那三人远远有去,才转身,欲出城。
然后一头撞在锋利的长枪上,倒下,安然死去。
为了躲那束光,他退了三步。
为了避那两把刀,他又退了三步。
只是可惜两次都没有躲过去,却反而把自己送到身后一柄等候多时的枪尖上。
死吧死吧,然后这辈子都不要再醒来了。
樊湘拿着枪,看着和尚说到。
然后他抬头,望了一眼高高的山,还有那些只留下一个背影匆匆离开的人。
这一辈子,过得不算完美,也还算是尽兴了。
他这样想着,然后松开手里的枪,跪在地上。
地面的震动,应该是城外的北魏军队吧,那这一波更近的震动是什么?
他睁眼,看了一眼自皇宫向这里奔袭的那些人马,看清了他们衣衫上明黄色的“唐”字。
终于闭眼,安心却不甘心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