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抱怨了。”布拉克说：“做到这一步，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我很了解胡斯泰克，他是个邪恶的怪物。如果他知道这件事的话，他会把我们活活扔进焚尸炉里烧死。”他用染血的大棒，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这两个人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我们谁也不知道关于他们的事情。”说完，他又看了看那两个被盖世太保扣在起居室里不让离开的犯人。“也包括你们，知道吗？除非，你们想跟他们一样——”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花了很多工夫来处理现场，比这帮恶霸之前在奥斯维辛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要更加辛苦。起居室被擦得干干净净，尸体身上的衣服全部扒掉，扔进外面备好的一辆手推车里。
布拉克手下的一个人，十分惋惜地看着那堆被丢弃掉的衣服，说道：“真是可惜。尤其是那两双靴子——几乎是全新的。”
“必须全部扔进炉子里烧掉。”布拉克下令道：“我不希望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手枪可没那么容易销毁。布拉克不得不去好好想想，应该拿那柄枪怎么办。
“尸体怎么办呢？”
“别担心，有人会处理的。”
每天，丁二烯橡胶工厂里都有人死掉。他们会被自己的工友们运回营地，参加最后一次点名。然后，尸体会被丢上卡车，送去彼尔肯瑙焚化。在丢上卡车时，人们是不会特意计算尸体数量的——今天，运尸车的情况跟以往也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车上多了两具尸体。如果有人多管闲事，硬要去检查尸体的话，他们或许会注意到，有两具刚死掉的和其他都不一样，并没有瘦成皮包骨头。这可能会引起人们怀疑。然后，更进一步的检查，会发现这两具尸体的手上并没有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而结成的老茧，脚上也没有被居住者们常穿的木屐磨破皮的痕迹。可是，谁又真的会去仔细检查呢？数千具尸体里面，添上两具来路不明的，根本没什么了不起。况且，唯一会去碰这两具尸体的人，只有彼尔肯瑙的特殊处理小队。那些囚犯每天的工作，就是清空毒气室，把尸体搬去烧掉。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正要把两具盖世太保的尸体扔进焚尸炉，肯定会感到很高兴的。
两天之后，麦斯纳接待了一个访客。
埃登穆勒负责通传道：“长官，胡斯泰克上士过来拜访你了。”
麦斯纳从自己办公桌上散放着的一堆文件纸之间抬起头来。
“找个位置坐吧，上士。”他对胡斯泰克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手下有两个人失踪了。”坐下之后，胡斯泰克说：“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他们可能去了哪里。”
“我？我为什么需要知道你手下的人去了哪里？”
“他们到这里来了，莫洛维茨。他们到这里来是接受了我的指示的——他们是过来带走钟表匠的。”
听到这番话，麦斯纳后仰了身体，双手五指相碰，摆出思考的样子来。“我还是不太清楚，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并不是这里的管理人，肖特雷中尉才是营地主管。你应该去找他聊。”
“我已经跟他聊过了。谁也没见到过我那两个人。谁都没见过。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照常理想，有人应该曾经见过他们才对。”
“我不知道。”麦斯纳努力集中精神，尽量让自己的表述显得十分冷静平淡。“营地里面总是有人来来去去，进进出出。或许有人确实见过他们，但却没怎么注意。这样的情况，并不怎么奇怪，你觉得呢？”
“咱们还是开诚布公吧，上尉先生。”这位盖世太保试着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仿佛他是把麦斯纳当作自己的朋友一样来信任。“我很清楚，我们之前闹了些误会，立场也不太一样。而且，我也知道，你把自己视作钟表匠的保护人。但是，我想要找他问话，可是有正当理由的。”
“真的吗？是什么理由呢？”
“是关于丁二烯橡胶工厂所受到的空中打击。”
麦斯纳笑了。“你莫非认为，那个钟表匠在为美国人做事？哈，这可真是太可笑了。”
胡斯泰克翕动嘴唇，发出一声冷笑。“工厂是最近才成为目标的。我们有理由相信，波兰地下组织正在给盟军通风报信。而且，他们肯定在我们工厂内部也安插了奸细，只有这样，才能掌握工厂里的第一手情报。钟表匠在其中一间机械铺子里干活，他每天都会跟波兰工人交谈。因此，他显然是一个很重要的嫌疑人。”
“我的天，怎么能这样想呢！工厂里到处都是波兰工人。每天都有几千名波兰工人进出工厂大门，他们根本不需要钟表匠来告诉他们工厂内部是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事。不仅如此，如果你和我一样熟悉钟表匠的话，你就应该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是个奸细。”
“怎么说？”
“因为，唯一能够令钟表匠感兴趣的就只有国际象棋而已。别的东西，他根本就不在意。”
“就算你那样说，我的两个手下还是失踪了啊。”
“他们最终应该还是会回来的吧。一直都有人擅离职守，从营地里出逃，甚至连党卫军都不例外。”
“盖世太保从来不做那样的事。”
“我想，你应该已经联系他们的家人了？”
胡斯泰克没有作声，只是回了麦斯纳一个轻蔑的眼神。
“我恐怕真的没办法帮你。”
“是没办法，还是不想帮？”
麦斯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没什么其他事情的话，我这儿还有事情要忙，抱歉了。”
胡斯泰克起身，大步向着门的方向走去。手放在门把手上，准备开门时，他转过身来，追问了一句：“我必须跟那个犹太人对阵吗？”
“如果你不跟他下的话，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就算是你输了。”
胡斯泰克点了点头，看起来似乎十分理解，这就是事情理所应当的发展。他对麦斯纳说：“好吧，反正，我绝对不会是那种每次从毒气室里救一个犹太佬的人。”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带着邪气的笑容。“你懂的，上尉先生。实际上，如果你有时间的话，真应该亲自去彼尔肯瑙的营地那边看看，看看那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尤其是毒气室里的场景，真的很了不起——几百个人，在一分钟之内，就从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动不动的尸体，就像是摆出各种舞台造型的蜡像一般。还有哪些尖叫声，你应该去听听那些尖叫声。那会给你一种十分真实的感觉，告诉你‘差事完成得真是不错’。”
麦斯纳脸上戴着的那张泰然自若的面具滑落了下来。“我确实不知道。”他回应道，声音里满是被压制住的愤怒。“我唯一看过的死亡场面，要么是被炮弹炸成碎片，要么就是在燃烧的坦克中，被活活烧死。关于那样的场面，我想得越多，就愈发清楚地认识到，你这个人，最终将会迎来一个怎样的结局。”
胡斯泰克决定说出临走前的最后一番话了：“上尉先生，你是聪明人，应该是一点就通。关于你那本日记……如果我是你的话，肯定会把它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应该不会想让不应该的人看那里面的内容的。”
“你是怎么——”
麦斯纳的话还没说完，胡斯泰克已经走了。那个曾经困扰折磨了麦斯纳好几个月的问题，如今总算是有了一个答案。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那时，我终于意识到，调回前线的申请，已经不能够再拖下去了。”麦斯纳说，“我马上写信给我曾经的战友，彼得·索尔莫，让他把我调回旧部。当时，他们已经从东线战场回欧洲了，因此，我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收到他的回复。”
“他是怎么说的？”威利很想知道事情的进展。
“他告诉我，战斗的惨烈程度始料未及，他又一次得到了晋升。并且，他同意了我的申请，如果我愿意的话，在总指挥部里有一个副官的位置可以给我。”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埃米尔问。
“10月上旬，大概是在你跟胡斯泰克比赛前的那一周。当时，我还想着，他大概会再次回来找你。但是，自那次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我们营地了。接下来，彼尔肯瑙营地就爆发了反抗起义。”
“起义？是犯人们组织的吗？”
“没错。负责其中一个尸体焚化场的特殊处理小队叛变了。彼尔肯瑙发生了小规模的战斗。他们杀死了一些守卫，还有几个军士，并且炸掉了焚化炉。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们破坏了铁丝网，逃跑了。”
“然后呢，他们最终逃掉了吗？”
“据我所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逃掉。那些被抓住的人，又被运回营地，然后处决掉了。但是，当时每个人都在讨论的问题却是，奥斯维辛的犹太犯人是通过什么方法弄到武器和炸药的？这简直就是难以置信。巴尔都快被气疯了，胡斯泰克首当其冲，难辞其咎；他太过专注于毁掉埃米尔，乃至于完全忽略了在他鼻子底下发生的间谍行动。总指挥官十分明确地命令他，让他彻查这一事件。我想，他当时肯定是忙得焦头烂额，甚至连他那两个失踪部下的事情，都已经给忙忘掉了。”
“所以，每一件事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那场宿命一般的比赛如期举行？”
“不算是有条不紊。在比赛开始之前，胡斯泰克上士的手上仍旧还有一张好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