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生不逢时
她是一位“与冰心同乡,而又几乎齐名”的五四时期女作家,但是却长期被人们所遗忘。她是一只向往自由的荆棘鸟,自始至终都以苦闷的形象屹立于整个文坛。每当人们想到“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句话的时候,或许脑海里首先会出现的便是庐隐了,“庐”的真面目已被“隐”去,即使那么努力地想要隐去自己的真面目,但是她最终还是被人们认识且熟悉。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里,却有这样一家人始终在盼望一个女婴的出生,他们夫妻俩那么渴望再生一个女孩。于是,1898年5月4日,庐隐在福建省闽侯县城内出生了。然而,这却不是幸福的开始。不知道是命运的安排还是纯粹的巧合,她的生日那天,偏偏也是外祖母去世的那天。一喜一悲相缠绕,终究是悲多于喜。
她的母亲是一个旧式女子,没有读过书,也不懂得什么文化。她面对亲娘的去世,内心充满悲痛,于是便把满心的痛苦归咎于这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身上。她认为这个小生命是一颗灾星,正是这颗灾星的到来,夺走了她娘的命。正所谓是“一命换一命”呢。这样的偏见产生了一种先入为主的思想,于是这个小婴儿从出生的那天起,便失去了所有的爱,或者不是失去,而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既然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又何来的失去?因为一场巧合,她失去了家人温暖的疼爱,失去了母亲甜蜜的抚爱,或许命中注定,她一生无依,只能踽踽独行。
母亲对庐隐一出生便夺走了自己亲娘的命这一晦事忌讳不已,她不仅对庐隐不理不睬,还把她交给一个从乡下请来的奶妈去喂养。因为没有家人的疼爱与呵护,小庐隐都三岁了依然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自从两岁的时候长了一身疥疮,她便成为一个爱哭、爱闹的小孩儿,脾气十分拗傲。有一次,小庐隐患了很严重的热病,本来就很讨厌她的母亲对她更加绝望了,于是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或许当时在母亲的眼里,她已经是一个快要死去的小孩,不再那么重要了。原本就没有任何地位的她,此刻犹如已经死了的人一样,被狠狠地抛弃甚至是遗忘。
幸运的是,庐隐遇到的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奶妈。这个乡下来的农妇,对她倾注了像母亲一样的爱,耐心地照顾病弱的她,并且给她慈母般的呵护和关爱。奶妈还把她带到乡下去抚养了一段时间,那里的山清水秀让小庐隐颇为兴奋,她病弱的身体在村野乡间柔和的阳光哺育之下,渐渐恢复了健康。如果说,成年之后的庐隐,对过往的童年曾经有过什么惦念的话,那么与奶妈在乡下的那段小日子,或许是她最幸福的回忆和念想。
因为对于她来说,她的整个童年都是“没有爱,没有希望,只有怨恨”的。但是,能够怨恨什么呢?尽管使内心里充满怨恨,也只能是纯粹的怨恨而已。因为不知道究竟该怨恨什么,是抛弃了自己的家人,还是这个既定的社会风气?那是一种时代的苦闷,形成于人世间,挥散不掉。
或许每个人在遭受苦难的时候,往往第一步首先责难的便是老天爷。可是很多悲剧的造成或许是人为的原因。
庐隐出生于一个已经落魄的官僚家庭,她的父亲是前清的举人,封建思想特别深刻,为人也古板得很。
当父亲接到要去湖南长沙赴任知县一职的时候,一直随奶妈住在乡下的庐隐便被接回城里与父母住在一起。可是自从回到城里,小庐隐便郁郁寡欢,她心里总是很想念那个对她百般疼爱的奶妈。那个时候,对她来说最幸福的生活便是在乡下的那段时光,而不是再一次回到父母身边的此刻。
回家后不久,小庐隐便随家人一起与父亲前往长沙赴任。可是幼小的庐隐,对于世事不仅没有任何感知的能力,反而还有一种天生的破坏欲。小小的她并不知道这次与大家跟随父亲一起搬家,是要开始真正的富贵生活。她只是想念自己的奶妈,想念乡下那瑰丽的晚霞落日。因为终日沉入想念之中,并且曾经受过被抛弃的伤害,小庐隐在旅途之中,便总是在船上哭闹个不停。她这样的举动,被封建的父亲认为是一种不吉祥的预示,于是他便恼火地把她抱起来,狠心地抛向海里。
不知道那是多么狠心决绝的行为,作为亲生父亲,为了安宁地追求自己的似锦前程,便绝情地抛弃女儿。或许是上天注定要她受尽各种苦难,因此不会轻易让她死去,她幸运地被一个听差救了起来。
小庐隐自从出生之后,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关爱与呵护,反而受尽各种冷遇与折磨,而这一次还差点就被生父抛弃至死。这不知道该是怎么样的伤害,日后一直留在她的内心,成为一团笼罩着她整个内心世界的阴影。
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能信任,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够相信的呢?如果连自己的父母兄弟都不爱自己,那么还奢望谁能够爱自己?
小小年纪的庐隐,只是感到伤心,但是她并不知道这股悲伤的力量源于什么,她更不知道这种悲伤的程度还会日渐加深。
六岁的时候,庐隐的父亲因为突发心脏病,在长沙去世。从此,父亲这一形象彻底地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对于她来说,或许这个父亲的消失反而给她带来了更大的自由。在那个以“父权”为主导地位的社会里,父亲的消失意味着小庐隐得到了许多自由做主的机会。因为对她缺少关怀的母亲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关注她的改变或者决定。但是,父亲的突然离世,却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不可估量的灾难。这一个没有任何援助的只有女人和孩子的家庭,从此只能依靠别人,寄人篱下。
热心的舅父在得到这个噩耗之后,立即发电报给他们,并且把他们接到了北京的家里。灾难来临的时候,人们才知道亲情是那么可贵。然而小庐隐并不知道,这是她噩梦的开始。而这个噩梦甚至比幼时母亲嫌弃她是“不祥的小生物”,不愿意看她一眼更为恶劣,最关键的是,这场噩梦让她由从前的不相信上帝变成一个虔诚的宗教信徒,使她情感蒙上了一层更加厚重的阴影,从此她那颗悲苦的心便再也没有一丝关于亲情的痕迹。
庐隐的舅父是清朝农工商部员外郎,兼太医院御医,所以他的家宅很大,有很多房子,但是也有很多孩子。庐隐就这样与家人搬来北京与其他二十来个表兄妹住到了一起。因为母亲对她的种种厌恶并没有任何消减,因此她不能到学校接受正规教育,只能在家拜那个从来没有进过学校的姨母为师,勉强开始了启蒙教育。这样的读书方式对于向往自由的庐隐来说,无疑是一种惩罚和煎熬。她每天都被反锁在一间小房子里,独自去读姨母刚刚教过她的《三字经》,倘若她直到中午都没有背出来,便会遭到一顿抽打,甚至连饭也不能吃。就在那间除了书桌和椅子之外一无所有的小房间里,庐隐感受到了什么叫作荒凉,那种荒凉跟她小时候在奶娘的家乡里所看到的宁静不一样,因为这里的静缺少了自由的呼吸。她曾经在自传里说:“有时听见哥哥们在院子里唱歌,或捉迷藏,我的心更慌了,连忙把书丢在一边,一蹿两跳的爬上桌子,用口水把窗纸舔湿了,戳成一个洞,一只眼睛贴着洞口向外看,他们笑,我也跟着笑,他们着急,我也跟着心跳,一上午的光阴,就这样消磨尽了。等到十一点多时,我听见门外姨母的脚步声,这颗幼稚的心,便立刻沉到恐惧和愁苦的旋涡里去……”
在这个家里,她远远不如婢女,不仅遭受姨母的责骂还会挨那个冷漠的母亲的一顿打骂。那个女人,自从把她生下来之后就一直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倔强的庐隐,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与任何人有过多的交谈和接触,大花园里的鸟虫花草便是她最好的伴侣,它们默默地陪着她,消解她内心的寂寞。童年时期,关于那间牢狱一般的书房,一直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然而,卑微的她,不仅读书写字被如此强烈责难,其他方面也没有一点点公平待遇。
当舅父家里办喜事或者宴请客人的时候,庐隐是不能出来的,她被单独锁在另外一个院子里,而她的那些哥哥妹妹们却精心打扮一番,在人群中飘飞个不停。其实小小年纪的庐隐,很早就知道自己不被家人喜欢的这个事实。因为不被喜欢,所以遭受冷遇,所以必然没有公平。但是这些伤害对她来说都已经不是什么痛苦的折磨了,因为痛得多了,也便麻木了。这样一个幼小的女孩,内心里却积满了怨恨和伤痛,没有正常人的爱和希望。感觉不到一点点希望的她,甚至对生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恶,那种深刻的恨深深地扎根在她的心里,她甚至会觉得“假使死了,也许比活着快活……”
九岁的时候,她被送到一所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慕贞学院去读小学。在家一直就受到冷遇的她,在看到新校园碧绿青翠的大草坪以及颜色各异的美丽鲜花的一瞬间,内心里跃起了小小的兴奋。然而当她听到高鼻子、蓝眼睛的美国女校长对姨母说“信道理(宗教),守规则……每年只暑假回家,平常是不许出学校的……还有她将来的婚姻问题,也由我们替她主张……”这些话的时候,内心的悲苦又像潮水一样翻涌起来。
这是一所禁锢自由又开放自由的奇怪学校。学校里两种极端的生活,让人们第一次真切地看到贫富极端的差异。贫穷的学生每天吃老米饭、窝窝头和不放油的咸菜,而富裕家庭的学生则有自己单独的小厨房专门做美味佳肴。庐隐因为没有得到家人的疼爱,因此无论家里再怎么有钱,她也只是与学校里那些贫穷的孩子一样,吃最低劣的饭菜。那像是一场噩梦一样,只是这样的噩梦却总是不会停下来。很多时候,她都会在内心里渴望能够早一点停下来。至少,如果昏昏睡去,就再也不要醒来。
然而没有,上帝根本没有听到她内心的呼唤,更不会心疼她受到的这些非人的待遇。于是进入学校不久,她便病了。正所谓“病来如山倒”,长了疮的脚让她几乎成为一个残废的人,然而不能走路的她,又遭遇肺管破裂,吐血不止。那个时候,她感觉好像是上帝要灭绝她一样,上帝似乎听到了她内心关于生命终结的愿望,因此让她受尽病痛的折磨,却偏偏又没有让她死成。经过一段时间的疗伤养病,她很快便恢复健康了。病好之后的她依然回到了学校里,参加学校规定的礼拜。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她自己所经受的苦难折磨,因为她内心饱受摧残所遗留下来的种种不信赖,她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因此在做礼拜的时候,她非常不专心。就在她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位美国人朱太太在她身边跪下,用颤抖的声音劝她:“亲爱的孩子,上帝来祝福你!”
可是倔强的庐隐却冷冷地回答道:“我不信上帝,我没有看见上帝在哪里!”
“哦!亲爱的孩子,上帝正在你的左右,你不能用眼睛看见,但是他是时刻都不离开你的……主呵!你用绝大的力量,使这个可怜的孩子皈依你吧……她是你所迷失的一只小羊,主呵!你领导她……”朱太太虔诚地祈祷着,而且还哭了起来。庐隐那颗曾经饱受摧残的脆弱内心,在遭受父母兄妹的决绝抛弃与冷遇之后,一听到朱太太为她祈祷的这番话,便十分感动,一阵暖流渐渐侵入她那颗尚且还在死死抵抗的心。她于是脱口而出:“我信了,我真的信了!”
就这样,庐隐平心静气地选择皈依了宗教,直到后来她还说:“宗教的信仰,解除我不少心灵上的痛苦,我每次遇到难过或惧怕的时候,我便虔诚的祷告,这种心理作用,我受惠不少……现在虽觉得是一件可笑的事,但也多谢家教,不然我那童年的残破的心,必更加残破了!”
对于那些曾经给她善良帮助的人们,她的内心充满感激。甚至对那些曾经践踏她内心的家人,她也不再心存怨恨。因为在这里,上帝教会了她要博爱。对于她来说,“这是一所专门收容无产阶级者的学校;到处都显露着贫瘠的阴暗空气,据说这些学生都是从各乡村贫寒的教友家里送来的,不但在这里可以不花钱读书吃饭住房子,同时便连暑假回家的来往路费都是学校供给的——而学校当局唯一目的,就是使这一群天真的孩子信教。他们是抱着宣传宗教的绝大信心,来吸收这些为了利益而信教的教徒……养成一群奴隶性的教徒,这些人毕业了,便分发到各乡村各教堂,再依样炮制……”
宗教信仰或许对人还是有一些启示的,它能够让充满怨恨的人内心从此平静下来,让看不到希望的人们迷迷糊糊之中仿佛看到一丝光亮。然而,好不容易刚刚要摆脱这个没有爱的家庭给自己所带来的心灵创伤,小庐隐却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1911年,革命军在武汉高擎义旗,全国立即上演了一场激烈紧张的战争。在那个紧急危难的时候,这个冷漠的家庭竟然做出了有违天性常理的事情。他们狠心地抛下庐隐和她的两个小表妹而独自躲到天津租界保命去了。如此狠心的行为,在当时来看,或许并没有什么过错,因为战争当前,人人自卫,保命才是最关键的事情。如果带着这三个拖油瓶,说不定没有逃到半路便会被炸弹一轰就完蛋了。那个时代,亲情薄得如同一张小纸片,没有那么坚不可摧。因此庐隐再一次感受到了被抛弃的悲凉与绝望。
“因为我自己奋斗的结果,到底打破了我童年的厄运,但这时候我已经十二三岁了,可贵的童年已成为过去,我再也无法使这不快乐的童年,变成快乐……”多年之后她在自传里回忆起自己童年的时候,只是极其简单地做了这样一个小结,无论是怅惘还是悲苦,它终究是过去了。谁叫她命中注定要生不逢时呢?既然是生不逢时,或许只能注定要受尽各种悲伤和苦痛。
灵光乍现,扫遍阴霾
或许童年时期的那些创伤并不算什么吧,因为所有的人生问题其实都是在她穿上了恋爱的衣裳之后才开始的。此时的苦闷彷徨相对于童年时所遭受的那些冷遇,更具有摧毁力。
在清王朝被推翻以后,庐隐在她大哥的帮助之下,开始拼命用功练习写作短文,最后庐隐一鼓作气竟然意外地考上了师范预科。这个好消息传来的时候,无论是厌恶她的母亲还是冷落她的亲戚都欢喜起来,在他们内心里,这个整日郁郁寡欢的笨丫头竟然有了小小的出息,很是让人震惊,这就让家里那些曾经瞧不上她的人们倍加惊奇不已了。
在女子师范学校的庐隐,是班里最小的一个学生,不仅年龄小,身体也娇小,她常常自嘲说自己是“短小精悍”。可是长相平平、又矮又瘦的庐隐不仅在学校里交到了好朋友,与她们结成闻名全校的“六君子”,同时还大量阅读了很多古今小说,在同学们中间享有“小说迷”的称号。她曾经回忆说:“我发现了看小说的趣味,每天除了应付功课外,所有的时间,全用在看小说上,所以我这时候看的小说真多,中国几本出名的小说当然看了,就是林译的三百多种小说,我也都看过了,后来连弹词,如《笔生花》、《来生福》一类的东西,也搜罗净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