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京传来凌叔华的忘年老友克恩慈女士病故的消息时,他们两人便密谋借此机会到北京幽会。正是这次的幽会使得他们的恋情半公开化了。那个时候凌叔华为了方便,特意把朱利安安排在一家离史家胡同不远的德国旅馆里住宿。那几天,她不仅热情地陪朱利安逛遍了整个北京古城的名胜闹市——故宫、北海、颐和园,形形色色的酒楼茶馆,还大胆地把他带去拜访自己昔日的那些作家、画家老朋友们。
在武汉的时候两人即使思念如火,却也只能偷偷摸摸,小心翼翼。但是,在遥远的北京,便有更多的机会尽情放纵,而这种感觉让朱利安觉得特别满足和快乐,他曾经说:“这段疯狂的时间让我脑子一片空白。你能猜到我们是怎样的快乐和愚蠢。K(即凌叔华)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而我竟丢掉了随身携带的东西。”
因为走得太远了,所以注定会丢失某一些东西。无论是随身携带的,还是隐藏在某一处的。
盛会散场,残花满地
两个深爱的人走得太近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依赖以及索求。凌叔华作为一个典型的东方女性,专一、执着、痴情的她无法容忍诗人的多情和滥爱。当时朱利安对另外一个女人也隐隐动情,并且还时常与人暧昧。更为重要的是朱利安一再声称他自己“天生不相信一夫一妻制”,其潜意识就是想表明丈夫和情人完全是可以公开站在一起的。但是,东方的传统文化里可没有这门学问。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看着火在燃烧,没有及时阻止,终究会引火烧身。凌叔华这场在武汉大学传得沸沸扬扬的轰烈的“婚外恋”终究还是传到陈西滢的耳朵里去了。他是一个极其理智冷静的男人,对这个“红杏出墙”的妻子不仅没有辱骂也没有动粗,他清醒地提出了三种了结方案:其一,和凌叔华协议离婚;其二,不离婚,但分居;其三,彻底断绝与朱利安的往来,破镜重圆。如此宽厚的他真不愧是留洋归来、富有绅士风度的学者,他十分尊重凌叔华,于是便让她自己选择她想要的方式。
处于尴尬境遇的凌叔华此时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因为跟朱利安在一起,虽然享受了各种刺激与甜蜜,但是也有不停的争吵和矛盾,而且莫名其妙的,每一次吵架都会比前一次更凶、更锥心。朱利安是一个性情中人,他浪漫随性,自由自在,不愿意被困于婚姻的城堡里,所以他时常对这个爱得如此热烈的女人表示自己并不会跟她结婚。正是他的这种表态,彻底打击到了凌叔华,她无法前进,亦不能后退,便唯有一死,一了百了。她给自己准备了一把割腕用的蒙古刀,还随身携带着一小瓶老鼠药,并且扬言说要吊死在朱利安的房里。朱利安看见如此疯狂绝望的凌叔华,内心不禁冒出一股冷气,无奈的他便只好在权衡各种利弊之后勉强答应说要娶她。
或许每一份爱,如果太深沉,超出了爱人所能够承受的范围,那么它便会成为一种累赘,而不再是深爱了。此刻的凌叔华,仔细思前想后,她知道,靠威胁而得到的婚姻不会幸福,即使快乐也会十分短暂。毕竟文化背景迥异,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无法逾越。所以,她最终还是恢复往日的理智和清醒,决定重新回到丈夫陈西滢的身边,彻底断掉与朱利安有关的一切。毕竟,在那个时代,女人一旦选择离婚,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不仅丢脸而且会一直有阴影缠绕着。
凌叔华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女子,她宁愿选择归于平静,也不愿意再去做任何折腾,也许是她真的折腾累了,也许是她真的发现女人的归宿终究还是自己的丈夫。
当凌叔华做出这个决定之后,虽然任期未满,朱利安仍然离开了武汉大学,临走前,凌叔华还是从大老远的武汉辗转广州,跑到香港去与他匆匆道别。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爱便从此消逝了。因为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后,便传来朱利安在西班牙前线阵亡的噩耗。这样的故事结尾就像是一部以悲剧结局的苦情戏一样。他临死前竟然还对着前来救护的卫生员不停地喃喃自语道:“我一生想两件事——有个美丽的情妇;上战场。现在我都做到了。”一个年轻的诗人永远地离开了,他是以一个完成梦想的成功者的姿态离开的,因此,他没有任何遗憾。
自从朱利安去世之后,凌叔华的生活也归于平静,这段往事就像一段插曲,突然闯进来,又突然消失。虽然曾在她的内心里深深划过,并且留下痕迹。自从那之后,她便经常跟弗吉尼亚?伍尔夫通信,诉说自己内心的苦闷与烦恼。同时还渐渐地接受用英文写作,从童年的生活开始写起,渐渐地披露自己的某一些隐私。但是那些英文小说,最后还是终止了,原因是弗吉尼亚?伍尔夫自杀了。1944年,陈西滢要到英国工作,凌叔华也一同前往。到英国之后,凌叔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之前自己曾经寄给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那些英文小说手稿都找回来,并且取名为《古韵》在英国出版公开。这本书自从公开之后马上被英国的评论家热烈关注,一度成为畅销热卖的书。著名的诗人维特?萨克维尔?韦斯特还在该书的英文版序言中说:“她(凌叔华)成功了。她以艺术家的灵魂和诗人的敏感呈现出一个被人遗忘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对美好生活的冥思细想是不言自明的。她的每封信都能反映出她对于美的渴望。她的文笔自然天成,毫无矫饰,却有一点惆怅。因为她毕竟生活在流亡之中,而且那个古老文明的广袤荒凉之地似乎非常遥远。”
虽然此书销售火热,但是国外的环境和文化背景之下,还是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地读懂里面的内涵和意义。这些老外们,热衷追逐的或许只是里面奇异的故事罢了。这一点不免让凌叔华觉得悲凉和伤感。
1946年,陈西滢出任中国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常驻代表,工作地点变成了巴黎。虽然作为一个代表,但是他的月薪并不高,在消费水平如此之高、生活压力如此之大的巴黎,那无疑是会过得非常拮据和困难的。于是凌叔华带着女儿单独住在伦敦,并且一直在坚持写作绘画,还时常靠卖画卖文来养家糊口。这个出身贵族的传奇女子,并不是那么娇弱,淡泊明志的她仅仅只是渴望平静的生活而已。因为年少的时候看见了太多姨娘们的争斗,成年之后又深陷于荒唐的“婚外恋”之中。如今,年纪越来越大,她的心也不知不觉宁静了许多。但是旅居异国,她内心里还是无比牵挂国内的故友亲人。于是,1960年之后,她曾经回北京看望过自己那些日思夜想的朋友们,与他们在一起叙叙家常,聊聊天。
不过日子并没有平静多久便又发生了各种让人伤感无措的事情。1970年3月29日,陈西滢因为中风医治无效而离开人世。他的离去不仅让凌叔华陷入悲痛之中,同时也几乎轰动了整个英国。因为伦敦《泰晤士报》报道认为,他的逝世使英国“丧失了一种与现代中国历史最重要的一段时期仅存的联系”。为此,台湾还专门为他开了一场隆重的追悼会。作为妻子,凌叔华知道陈西滢的内心,了解他的愿望,因此最终还是选择把他的骨灰安葬在江苏无锡的老家里,这样不仅可以让他这个曾经漂泊于异国他乡的浪子“落叶归根”,同时还可以满足他那颗用一生的坚持甚至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爱国之心。
陈西滢去世之后,凌叔华的日子越发平静,她一个人孤单地弹古筝、画国画,把时间终日耗费在侍弄兰花、腊梅、文竹和水仙等植物上。内心的孤单,不是源于身边无伴,而是因为内心里总是有一丝对故国友人的牵挂和思念。1984年秋天,当落叶满地的时候,在伦敦的她还曾经对萧乾说:“我生在北京,尽管到西方已三十几年,我的心还留在中国。”因此,她还时常飞回北京,到处走走看看,顺便拜访友人故知。
有一年,凌叔华回国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姐妹邓颖超,内心很激动,因为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她仿佛是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一切。她们坐在一起回忆过去,往事历历在目,两个老人感慨万千。凌叔华还多次强调自己长年飘零在异国他乡,如今人老珠黄,非常地想念祖国和故乡,因此想要回国定居,并且希望邓大姐能够协助她把北京东城区史家胡同自己家的那个老院子从政府手里要回来。邓颖超听了她的意思之后便立即表态说:“你想回国定居的心情我很理解,人老了要落叶归根,是一件好事,我们很欢迎,但是你几十年都在国外生活,决定回来时要先把在英国的事情都妥善安排好,落叶归根对你来说是一件大事,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事情,我来和使馆打招呼。”
老朋友做事爽快并且迅速,经过繁琐的程序之后,邓颖超终于帮凌叔华把院子拿回来了,并且还帮她重新用心地布置了一番,一直期待她能够回来定居,安享晚年。
然而左等右盼,却始终未听到关于凌叔华的任何音讯。后来她才知道,正在兴奋地准备回国之际,凌叔华染上严重的伤寒,还跌坏了腰骨,再加上受到乳腺癌病痛的折磨纠缠,她整个人一下子便垮了。作为老朋友,邓颖超十分着急和担心,但是千里迢迢的,又始终帮不上什么忙。终于,1989年末的时候,凌叔华在女婿的陪同之下,坐着轮椅上了飞机,回到了北京。一回到北京,她便立即住进了景山医院。在医生的认真诊治之下,她的身体稍微好转了一些。并且于1990年3月25日迎来了自己幸福的九十华诞。那一天,她沉浸在鲜花、笑脸以及甜蜜之中,非常幸福。然而之后不久,她的病情又严重起来,时常发作,并且还伴随着昏迷症状。每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都要念叨说想要回史家胡同去看看自己的故居,并且还想要去看一次北海的白塔……或许她是知道自己时限已近的,因此才如此迫切地想要去完成自己的最后心愿吧。
5月16日,亲朋好友们答应了她的要求,并且帮她实现了心愿,把她放在担架上,带她回史家胡同的老宅,并且还让她看了那个她惦念的瑰丽白塔。六天以后,也就是1990年5月22日,因为医生终究没有妙手回春之术,这个传奇的女子与世长辞了,享年九十岁。
当忙碌的邓颖超接到这个噩耗的时候,内心十分悲痛,沉默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道:“她走了,房子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她还没有来得及住呀!但她最终还是回来了,也算是落叶归根啦。她的告别仪式,我就不能前往了。到时候,赵炜,你代表我去。要带上院子里的红色的月季花,把花放在她身上,表示我对她的怀念与悼念。”
在丰台医院,凌叔华的遗体告别仪式上,邓颖超的工作人员按照她的嘱托,把从西花厅院子里剪下的一束红色月季花,轻轻地放在了凌叔华的遗体上面,在场的所有人看到这动人的一幕都颇为难过。因为他们都知道她漂泊异国几十年,一直念叨着要回国颐养天年,守护着自己的祖国。但是,最终还是带着遗憾离开了。一直以来,她都像一个孤独的风筝一样,长年飘在异国他乡的上空,即使内心对中国灿烂的文化充满眷恋,但是始终由于各种各样的事情,没有办法回国定居。而当她真正放下国外的一切,做出回国定居、颐养天年的决定的时候,上苍却已经不再给她任何机会。
陈西滢的骨灰被运回来了,与凌叔华的骨灰一起合葬在无锡陈家茔地。他们终究又可以在一起了,无论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误会或者不快乐,但是,现在他们又相依相伴了。
这个风华绝代的传奇女子手里一直紧紧地握着两支笔,未曾放开过。一支是作家之笔,另外一支是画家之笔。正是这两支独特的笔,伴随着她度过了漫长而漂泊的一生,她用她的整个生命来浇灌着这棵茁壮成长的艺术之苗。
每一个在这里乘凉的人,都会永远记得她,以及她所做的一切,即使有一天盛会散场,残花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