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灵透亮的天,几颗明亮的星子,没有月,地上是一片微亮的皓雪。
屋里没点灯,微弱的光亮从窗口溢进来。
这一小片儿空间都是这种微微亮的状态,清清冷冷的,泛着苍白,没有半点喜气。
今天是大年三十,林家堡却依旧是一片死寂。它倒伏在山顶上,像是一只挣扎无效含着怨念死去的怪兽的残骸。
杀手不需要过年。
杀手的训练者更不需要。
林天决站在窗前,静静看着窗外的黑暗,凛冽的寒风从窗口灌进来,纷乱地掀起他的发,远处有人在放烟花。
银色的烟火一朵又一朵地在空中绽放,照得天空一亮,但紧接着烟花陨落,迎接你的就是更为沉寂的暗夜。
完美地绽放,瞬间消逝,前路未知。
烟火这种东西,虽沾一个火字,但和梅花一样,是冷的。孤独又骄傲的冷,静静地绽放,静静地坠落,超凡脱俗,染不上一点儿尘世的热度。
众人只看到了它五彩斑斓的外表,却没人看见它空洞沉寂的内心。
只有看得到小丑眼泪的人,才有爱他的资格。
一个人,你不靠近去了解,你永远都不知道他冰冷淡漠的外表下藏着得是不是温柔;一扇窗,你不靠近去倾听,你永远都不知道那暖黄温暖的灯光下掩着得是不是叹息。
在林天诀身后四五步的黑暗里,站着的是同样一身黑衣的韩墨。他脸上带着面具,虽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却可以看出他的目光是看着外头的。他的眸色是极美的浅褐色,温柔深邃,里头仿佛静静流淌着万年不断的水波。
“今年酿酒了吗?”林天诀没回头,慵懒清冷的嗓音却传过来。
“有桂花酿。”韩墨收回视线,垂头回道。
“拿来。”林天诀道,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势。
“回主人话,时候还未到。”韩墨身形未动,依旧毕恭毕敬道。
“无事,拿来。”林天诀坚持,语气里稍有些不耐烦。
“是。”韩墨垂头,“属下这就去取,主人稍等片刻。”
“后山梅林?”林天诀眉头皱了皱。
“是。”韩墨回道。
“不必了。”林天诀转过身来,巨大的阴影冲韩墨压过来,他开口道:“我同你一起过去。”
“是。”韩墨在那片阴影里垂头应道。
两人一路无话,林天诀在前,韩墨在后,两人踏着山路上厚厚的积雪,一直走到后山梅林。
这是一片极美的梅林,妖冶如火的玫红色绽开在虬劲的枝桠上,衬着周遭地上的白雪,在暗夜里像是要发出光来。
梅花的花期还未到,朵朵开得正好,地上并未有花朵凋零。
林天诀在距离梅林还有三两丈的时候站住了。
“主人。”韩墨也停下身形,林天诀正皱着眉头看着梅林,韩墨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在他身后站定了。
林天诀没说话,右手以拳变掌,四指猛地一勾,掌心朝上,韩墨明显感觉一股刚劲的气流在自己身前掠过,韩墨心中一惊,他这是在……
随着林天诀的这个动作,本来在地上都凝结成块的积雪猛地被撕扯起来,以林天诀的手掌为中心,翻滚着形成了一个漩涡,一块一块的积雪被绞进这个漩涡里,三两下就被绞成了雪沫,林天诀手下的雪沫越聚越多,旋涡都变成了白色,像是一个诡异的大理石建筑。他猛地右手一抬,韩墨只觉眼前冷风一闪,那片白色在他眼前掠过,带着刚硬的劲风,迅速分散,直扑上了眼前的梅林,林天诀双手并用,两手并掌,使力往前发出一掌,前头的梅林一阵急摆,一片又一片娇嫩的花瓣被迫摔在地上,伴着空中飘下的雪沫,洋洋洒洒,像是下了一场红梅花雪。
雪沫悠悠哒哒地附着在花瓣上,红梅衬着白雪,煞是好看。
古人总说踏雪寻梅,想必就是这般光景了。韩墨想到。
微弱的光亮下,鲜红的梅花花瓣落在雪地上,像是一地斑斑驳驳的血。
林天诀抿了嘴唇,看着眼前之景冷冷笑道:“这才像样子。”
韩墨:“……”
林天诀对韩墨伸出手,“把你的弯刀拿来。”
韩墨一愣,定定地看了那只手半晌。
“韩墨,把你的弯刀拿来。”
“放心,这是精钢所制,弄不坏的。”
“小墨墨……”他眼前是那人含笑的眉眼。
“快拿来啊。”林天诀皱了眉头,不耐地啧了一声。
韩墨垂下头,抱歉道:“对不起主人,属下现在只有鞭子。”
林天诀的脸色算不上善,他皱了眉头,“那你还在这干什么?去挖酒啊,拿手挖!”
韩墨:“……”
韩墨一挑眉毛,妈的,你怎么不去挖啊,拿手挖!
林天诀也是眉毛一挑,看定他冷笑道:“怎么,要打架?”
“属下不敢。”韩墨垂下头,走到前头最大的那株梅树下抚开了落雪。雪下的地面硬的像块石头。
拿手挖?
韩墨真想揪着林天诀后脖领子把他按到这儿,让他脸贴着地面问问他,“拿手挖?你他妈告诉我这怎么拿手挖?”
“怎么,等着我给你喊声开始吗?”林天诀的眉头皱了起来。
韩墨没说话,开始用手挖土。
冬季的土地硬得像块石头,韩墨甚至能听到自己的指甲划过土壤时摩擦所产生的吱吱声。
林天诀没什么表情,站在一旁看着他。
看你妈蛋!韩墨在心里狠狠骂了句。
挖了得有一个时辰,韩墨终于直起身来,他手里拿着那坛还未到时候的桂花酿,双手衣服上都是冻土渣子,指甲都碎裂见了血。
“主人。”韩墨叫了一声。
林天诀方才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此刻闲闲地转过头来,看到他手里的酒坛,眼睛一亮,右手掌心内力一聚,就想将韩墨手中的酒坛吸过去。
这是韩墨酿得第一坛桂花酒,林天鹔还没有尝过呢。
在最后关头,韩墨怀里抱着那坛酒,一个旋身,跳开了林天诀的内力范围。
林天诀眉头一皱,脚下没有停顿,右手直接以掌变勾,直袭他双目而来。
韩墨脚下一退,林天诀已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他身后,拍手就是一掌,韩墨急忙侧身一避,旋身右臂格挡林天诀打过来的拳头。
他的武功造诣本就不如林天诀,如今还在怀里抱了个累赘,林天诀三拳两脚就破了他的防卫,直接一掌打在了他的胸口上。
韩墨身形陡地往后一退,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林天诀打上他那掌的同时他只觉怀中一空,怀里的酒坛就他抢了去!
韩墨迅速稳住身形,胸口一阵闷痛,血腥上涌,他一开口,哇地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呵,跟我抢?”林天诀看着他轻蔑一笑,一把扯开封在酒坛上的黄泥,单手拎着酒坛,将酒大口大口地灌进了胃里。
韩墨站直身体,手在嘴唇上抹了一把,虎口上一丝红。
林天诀灌了半晌,酒半数灌进他的胃里,半数洒在雪地上,白色的积雪迅速塌陷下去一块儿,上头一小片儿浅色的酒渍。
“哈哈,真他妈痛快!就是这个味道!”林天诀哈哈大笑着将酒坛往他那边这一扔,韩墨一把接住。
林天诀跟个孩子似的在嘴上一抹,指着韩墨哈哈大笑。
韩墨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站定了静静看着他。
“这味道很像他酿的啊,韩墨。”林天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可惜啊,他喝不着了。”
韩墨没动也没说话,他知道现在林天诀心境不稳,单枪匹马,他还是不要招惹他的比较好。
他的声音绝望而清冷,像只被囚禁到无奈的困兽,“用他用过的鞭子,连自己弯刀都不用了;酿他爱喝的酒,连笑都学着他的,可是韩墨啊,有用吗?”
韩墨的心中一紧。
林天诀苦笑两声,“有用吗,就这么活着?有用吗?就你自己这么活着?呵,懦夫,连死都不敢死,装什么情深意重!”他呢喃着,音量不高,也不知道只在说韩墨还是在说他自己。
林天诀仰面躺到了雪地上,长长舒了口气。他微眯着眼睛看着黑色的天幕,晶亮的星子像是被水洗过,干干净净、清清冷冷的那么讨人疼。
林天诀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将手盖在了自己眼上,一时再没了声响。
韩墨站在原地看着他,拎着他的半坛酒。他什么也没说,拎起酒坛仰面将剩下的半坛酒灌下去了。
清冽冰冷的酒液入口,整个胃都烧了起来,他自己酿的酒,闻着好闻但劲儿特别的大,韩墨觉得有些头晕。
他摇了摇头,拼命保持清醒。
半醉半醒间,他听到林天诀隐隐约约的呢喃,“思念一个人最深沉的方式,就是活成他的样子。韩墨,你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