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夜,墨色的天空,一层又一层相互纠缠着的,厚重的云。
无星也无月。
客观存在的黑暗,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温度。
一个瘦小黑影从暗处奔出来,足下一点,身子轻盈得像只猫,稳稳地落在了墙头之上。
他回头往后望了一眼。
一身的黑色衣服,遮住半张脸的银色面具,面具后的墨色眼睛里毫无情绪。
一帮人从暗处冲了出来,他身子一矮,从墙上跳下了去,足尖着地,照样没有一丝声音。
他开始奔跑,脚下生风,快得像是一道残影。
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最冷,最黑,最骇人,明明知道前头就是光明,可就是无端端地让人绝望。
黑衣少年抬头看了看东方的天色。
东方还大黑着,但他知道,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东方的鱼肚白就会露出来,而那时如果他再甩不掉这些人,那就死定了。
天亮之前回到联络地点,这是杀手的规矩,回不去的,要么就别再回去,被组织里抓住,死路一条;要么回去,依旧是,死路一条。
但他,也许会是个例外。
那个人不会杀他,这一点他明白,但那个人会折磨他,或者说,比起要他的命,那个人更热衷于让他痛苦。
今晚的任务不顺利,情报有误,被杀的那个人会武功,而且还不低,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虽说今晚费了些时间,但所幸是完成了。
少年暗暗舒了一口气,足下一偏,身形一个趔趄险些摔下屋顶,身后那人不知丢了什么暗器,他的身体已是极度疲累,他没有躲过,右臂上一痛,立马就见了血。
他忍痛往后掷出一把银针,身形紧接着跳下了屋顶,他在底下的小巷子里狂奔,不知道自己到了哪,最后脚下一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身形再也动不了半分。
该死,暗器上有毒。
他勉力坐起身形,往地上呸了一口。
身后杂乱的脚步欺上前来,他挣扎着躲进小巷的阴影里,屏住呼吸,不敢显露半分端倪。
“不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那箭你确定你射中了?”其中一人质问他的同伴道。
“绝对射中了,箭头上淬了麻药,那小子跑不远,到前头找找。”另一个回道。
几人迅速往前去了。
少年轻轻舒了口气,身体深处疲沓的感觉涌上来,软绵绵却势不可当地包裹住他,按说一般的毒药奈何不了他,他挣扎着想保持清醒,却觉得呼吸短促,大脑沉重,最后连自己是否醒着都不能分得很清楚,他勉力往东方看了一眼,东方正露出鱼肚白,一点点的光亮,他再也支撑不住,头一垂,倚着墙根睡着了。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这是一条又窄又潮湿的小巷,他四下里看了看,喉间咕噜一滚,他往后一退,背紧紧地贴近墙壁。
夏日早晨金黄的阳光透过前面房屋的屋檐洒落下来,柔柔软软的蜷在他面前,他愣愣地瞪着那抹光,良久才伸出双手迟迟疑疑地将那光拢在手中。
光自然是拢不住的,他的手掌徒劳地在光柱中间穿过,他又拢了两下,还是不行。
他将手平摊开,放在了那光柱之下,手心里有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像要一直穿到血液中去。
可奇怪的是,这种感觉,他并不抵触。
他猛地攥紧拳头,想把那光收着带回去,可是光线却又落到了他的拳头表面上。
他不甘心,又试了两下,还是不行。
这种东西,捉不住。
他有些挫败地想。
所以自己也永远都拥有不了是吗?
他往巷口看了看,现在这时辰,街上赶早做生意的都已经起了,空气里有诱人的香味,少年吸了吸鼻子,他伸长脖子看着巷口外的那个世界,一个老阿婆掀开一个笼屉,团团白雾直冲天际。
少年吓得打了个哆嗦,眼睛顿时睁大了,他猛地往后一退,可是他在这坐了一夜,双腿早已因为长时间不活动,导致缺血而麻木不堪,他这一退只觉脚下一软,人就狼狈地跌在地上。
他还是一脸防备地瞪着那冒出白烟的地方,可是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白烟袅袅散在了初晨的空气里,他吸了吸鼻子,又是一鼻子好味的香味——食物的味道。
少年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他可以隐隐听见街上人们的说话声,搬运东西的嘈杂声,可以见到各式各样以前他从未见过的玩意儿,可以闻到各种不同的,但都很诱人的香气。
身体可以沐在阳光里。
这个世界的阳光好像也和林家堡的不一样。
这一切,对这个少年来说都是新奇且陌生的,他一方面恐惧,一方面又忍不住地想去接近。
他背倚着墙壁,尽量伸长腿让双腿放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巷口。
他甚至都不知道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了一个小女娃娃,一直到她出声,他才猛地回过头来。
“大哥哥,你怎么了?”那小姑娘一身红色纱衣,头上梳着两个歪歪斜斜的辫子,手里拿着什么,满脸好奇地看着他。
少年警惕地瞪着她,没出声,手却悄无声息地到身后去摸一把短刀。
那小姑娘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了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将手往他面前一伸,“哥哥,你吃。”
稚嫩的女声脆生生的。
少年手下一顿,他往女孩儿手里看了一眼,是个烧饼,那烧饼上有两个小小的牙印,该是没毒,少年的右手松了刀,将那饼拿过来,咬了一口。
烧饼入口,他开始咀嚼,一愣。
很不一样的味道。
“哥哥,好吃吗?”小女孩儿将两手背在背后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看着小姑娘脸上的笑容,迟疑地点点头。
“哈哈,这还不是最好吃的!”小姑娘高兴地一拍手,少年肩膀一个哆嗦,他迅速将饼拿嘴叼住,右手往身后一背,一把短刃就被他拿到手里。
“街角的那家百叶酥才最好吃!”小姑娘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张开双手兴奋地对他嚷嚷道。
少年警惕地瞪着她。
“哎,哥哥,你怎么带面具啊?”小女孩儿说着就去扯他脸上的银色面具,他身形灵活地往后一躲,右手一挥,一刀往她的咽喉抹了过去。
“夕儿?”千钧一发之时巷口忽然传来一声男人的呼唤,“你在哪?”
“这呢,爹爹!”小姑娘应声转过头去,他的短刃本要切她的喉管,她这一转头,刀刃擦着她的脖颈险险划过,凌厉的剑气割下了她的一缕头发。
“哎?”小姑娘也明显感到身侧风声有异,本能地回头一瞧,刚好看见自己飘落的一缕头发,眼睛立马就瞪圆了,音调拐着径直上了八个度,“哥哥,我怎么掉头发啦?”
他定定地看了那对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会儿,将短刃刀尖朝上,握住刀柄,收入了袖中。
他转身就走。
“哎,哥哥!”小姑娘在身后喊他,他没应,连头也没回一下,甚至连走路的速度都没有变一下,修长瘦削的身形一闪,就在巷内消失了。
女孩儿的父亲急匆匆地跑进来,一把将女孩儿拥到怀里,“夕儿,你在和谁说话?”
“一个大哥哥。”女孩儿一五一十地回道,“他好奇怪啊,戴着面具,也不说话,你一来他就跑掉了!”
“不是和你说了吗,不准随便和陌生人说话!”女孩儿的父亲板起脸教训她,他牵住她的手,刚想带她离开,眼睛无意间往她的脖子上瞟了一眼,声音却猛地变了调,“夕儿,你的脖子怎么流血了?”
“啊,怎么会?”小女孩儿也是一脸茫然,伸手一摸果然一手的血,顿时吓得哇哇大叫,豆大的泪珠儿立时就掉了下来,“爹爹!流血了,怎么办?夕儿是不是要死了!”
“我看…”女孩儿的父亲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她的伤口,“没事,死不了,不严重。”他将女孩儿抱起来,抱在怀里,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一边往外走,“夕儿乖啊,不哭了好不好?今天的辫子好不好看?爹爹明天再给你梳个好看的好不好?别哭了…”
……。
一直到这对父女走远,少年才从暗处现出身来,他又看了看那对父女的背影,才低下头轻轻咬了手里的烧饼一口,微咸酥香的口感在舌尖上绽开,少年一向冷漠空洞的眼里第一次有了些兴奋的神采。
他拧起眉头歪着头细细想了想,喃喃道:“街角的百叶酥?”
他抿抿嘴唇,两下攀上围墙,在暗处往街角望了望,没看到什么类似于卖百页酥的店。
不过就算有,他也不认得。
他皱皱眉头,眼里满是不解,但还是跳下围墙快步跑开了。
他回去晚了,杀手头子在等他,说要将他带回林家堡再处置,少年冷着脸,没有任何情绪或表情。
回林家堡后,堡主罚他,在他的两只脚的大脚趾上分别钉了一颗钉子,钉够了十二个时辰才能取下来,然后又是照常训练,没有养伤的时间。
少年发了几天的烧,不过在那种地方,这根本就算不得病,后来少年的两根大脚趾上都留下了一个小圆斑。
——林佐木怜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