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天,呼啸的风,在雪地里拼命奔跑的少年,手持银鞭站在高处打量着他的年轻男人。
少年用了全力,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嘴中喷出一团又一团纠结着的白气,黑色的衣衫被汗水染得尽湿。他像是不知道累,尽管两条腿已在暗暗发着抖,尽管他的脚步已经踉踉跄跄,但他不敢停,他不想让那人失望。
快!再快!他对自己说,再快一点,在沙漏里的沙,漏完以前到达那里!到达那个白衣男人站着的位置!
他近乎是在挑战身体的极限,他的肺喘得像个破风箱,腿抖得像是在筛糠,他不顾一切,在这里身体只能听从于主人的意志,他大吼一声,两脚一蹬,险险越过身前的一个断坡,狼狈地跌在那个男人脚边。
还未待他站起来,一柄银鞭已携着嗖嗖的破风声呼啸而至,那鞭子上凌厉的攻势绝不是在庆祝他在规定时间内到达了终点,韩墨近乎是咬了牙,四肢在地上一撑,一个翻滚险险躲过了那鞭,他四肢着地,尽量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白袍男人。
林天鹔对他笑笑,“不错。”他知道他的身体已到了极限,但他还是甩出了一鞭,这一鞭上凝了他七分的内力,尽管他知道这一鞭如果韩墨躲不过去,那他所有的努力便都白费了,韩墨只会成为这万人冢里的又一具枯骨,所幸他没让他失望。
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残忍了?什么时候微笑只变作表象?是从父亲被暗杀之后吗?是从这林家堡里的所有大事小事都落到他肩上之后吗?
民间有句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话说得倒是贴切,对于他林天鹔是不当家不知这世道艰险,人心难测。
杀手,不需要感情。
杀手的训练者,更不需要。
诗情画意?春暖花开?
呵,去他妈的!统统都见鬼去吧!
他看着眼前的韩墨,他微仰着头,面具后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戒备,他在随时警惕着他的另一轮攻击。
很好,这才有个杀手的样子嘛。
他收了鞭子,没必要再来第二鞭了,韩墨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虽然他知道再来一鞭韩墨依旧会躲过去,这也是个不要命的,他有着强大的意志,不论怎样,他只想活。
林天鹔往前走去,他听到韩墨在身后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的紊乱,林天鹔不用刻意听就能听得一清二楚,还是太弱啊!
他在心里感叹了声,却并没说什么,径直往前走,身后一道冷冽的男声传来,带着点儿压抑的火气,“请问,这样还要多久?”
“什么?”林天鹔转过脸来看定他。
“请问…”韩墨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脸上的神情里带着不顾一切,“请问,你这样对我还要多久?”
“怎么,这就倦了吗?”林天鹔的嘴角上攒出冰冷的笑。
“不,我不累。”韩墨狠狠吸了一口气,他需要勇气将接下来的话一鼓作气地吼出来,“我只是想知道你这样冷冰冰地对我还要多久?你恢复以前那种总是对我笑着的样子还要多久?你需要多久才会变正常?我还要再等多久?”
林天鹔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他突然觉得无话可说。
所有的语言在这份质疑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再多巧舌如簧的辩解,也抵不过眼前这人的一腔委屈悲愤。
是啊,等多久?恢复到以前那样的自己需要他等多久?又需要自己等多久?
韩墨的喉咙里窜出呜咽,他委屈又压抑的声音被凌冽的寒风撕碎成渣,“我不怕这些训练,以前比这更累的我也过来了!我只是害怕你这么对我,你不信我,你也不让我信你!”少年拿衣袖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可我…我只能信你,我不能不信你,就算我不信自己我也要相信你!我世界上除了我自己别人我都不信,但你让我信你好不好?我只信你,就信你这一个,别人我都不信了,就信你一个,好不好?”
韩墨抬起晶亮的眼睛看定他,眼里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渴求。
林天鹔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在他身前蹲下了,伸手摘下了他脸上的面具,温热的手指抚上他脸上的那道疤,韩墨没躲,就那样看着他,浅褐色的眸子在一片白茫茫的背景里锃亮,好像天地间唯一的一点儿色彩都被聚集在这儿了。
他眼里的执拗让林天鹔心惊。
林天鹔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是几近淡漠的平静,“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这疤是怎么来的了吗?”
韩墨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但他还是那样执拗地看着他,像是认准了就要一个清晰明了的答案。
“韩墨。”林天鹔看着他浅褐色的眼睛,语音虽轻但这句话的威力对韩墨来说却不亚于千军万马,“这是杀手的规矩。”
他尽量将自己的语调放缓,与此同时他也是心如刀绞。
“我不能例外吗?”韩墨轻轻颤抖着,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全身所有的肌肉都在使劲,语调却是轻轻的,音线颤着,像个害怕被他抛弃的孩子。
他现在就在悬崖边上站着,只要林天鹔的一句话,就能把他推下去。
林天鹔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问自己这样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是不是有些太过残忍,但这个世界,尔虞我诈,他此时若不残忍地对韩墨,也许下一刻就会有人轻易取了韩墨的命。
“韩墨,我以前教过你一个乖,还记得吗?”林天鹔摸摸他的头,嘴角又挂出浅笑。
像是被他的微笑迷惑,韩墨的眼里有一瞬间欣喜,他急忙接过话来,“是,记得,你说连自己都护不住的人是没有资格保护别人的。”所以我才这么努力的练习,我想有一天我能保护你,我想让你像我相信你一样,同样地,坚定不移地相信我。
“嗯,那我今天再教你个乖,好不好?”林天鹔还是笑着,用的是以前韩墨小时候,他跟韩墨说话的那种宠溺语气。
“好。”韩墨看着他的眼睛,乖乖地点点头。
林天鹔的目光却在此时冷了下来,他看定他,一字一顿道:“韩墨,没意义的事是不值得你去花费心思的。”
“什么?”韩墨瞪大了眼睛,刚舒缓下来的神经又重新紧绷起来。
“没有人是例外。”林天鹔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也不是。”
韩墨像是被迎面打了一巴掌,他猛地往后一退。
林天鹔冷漠地挑起嘴角,转身走了。
韩墨站在山崖上,他像是还没有从巨大的不可置信里反应过来,他大睁着眼瞪着他的背影,心想,如果你现在回来安慰我一下,我就原谅你,可林天鹔走得停也不停;韩墨觉得心里有点发慌,他又想,如果你回一下头,只要你回一下头,我就还是像以前那样听你的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让我信,那我就…
不信。
但一直到林天鹔的背影消失,一直到韩墨再也看不到他了,他也没回头。
韩墨的拳头慢慢攥紧了,他也不知是怎么了,脑子蒙蒙的,像是刚历完一场生死大劫,但什么生死大劫,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了,他虽感觉不到心痛,但疲累的身体里像是有什么在一点一点地,且势不可当地,土崩瓦解。
他垂下头,面如死灰,他再也支撑不住,像是被什么突然之间抽走了身体里所有的气力,他一个踉跄,跌坐在雪地上。
老北风难得温柔,轻轻撩拨着他的发,夕阳将他的半截影子拉得老长。
——韩墨林天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