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已是黄昏,木怜夕自房里洗漱完出来,便见自己房门前杵着一个黑影,木怜夕心中一惊,仔细看了看背影才看出是林佐。天边火红的夕阳将一切都染成血色,将那男人的身影也拉得老长。
门口看门的粗使丫头没让他进,也没给他通报,自己进了房也有小半日了,不知道他在这站了多久。木怜夕皱了皱眉头走上前去,见她出来,他转过身。
“怎么,有事吗?”木怜夕看着他道。
他点点头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怎么?”木怜夕摸摸自己的脸,心里直犯嘀咕“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我认识你。”他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开口道。
“嗯,不刚才……”他眼里的坚定让木怜夕眉头一皱,稍压下心里的讶然挑唇一笑。她本想说不是刚才才认识的吗,可她未来得及说完,林佐就打断了她。
“我想吃街角的百叶酥。”林佐微暗的眸子猛地亮了起来,像个小孩儿想到什么绝妙的主意似的。
“啊?”木怜夕一愣,“百叶酥?!”
“嗯。”他点头,“我想吃街角的百叶酥。”他异常坚定地看着她,语气认真地重复道。
“哦,你喜欢?”木怜夕笑道。
“是你说的,街角的那家百叶酥更好吃。”林佐执着地看着她。
木怜夕稍稍凝了凝眉头心下想道,自己几时与他说过这话,她的记忆一向不错,但对这人却没一点印象。她抬头看着他,他眼里的纯粹干净让她莫名地有几分燥烦。
“哦,是吗?”木怜夕缓缓挑起嘴角,“你不是连自己的籍贯处处都记不得了吗,又怎会记得我?”
林佐眉头一皱,眸子里波光一闪,低下头嘴唇嗫嚅道:“我……。”
“再者,”木怜夕口气一顿,盯着他的目光蓄了几分犀利,“我又几时见过你。”
“不,我们见过,我认识你。”林佐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看着她,口气丝毫没有退让,尽管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坚持些什么。
木怜夕也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互碰撞、胶着,紧接着撕咬、挑衅,最终还是木怜夕先败下阵来。
“卧槽!”木怜夕在心里暗暗骂了句脏话,怎么他妈又败给这小子了!
他的眼神太过空洞纯粹,平日里木怜夕所接触的人哪个不是脑满肠肥唯利是从,而这样的对手,惊得她不知所措。
“你输了,我要吃街角的百叶酥。”林佐看着她声音清冷地开口,眼睛里带了点儿得意,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木怜夕转过脸微皱着眉头,这个男人的话让她心里多少有几分不爽,她甚至觉得自己一时兴起买这么个人回来简直就是有病。“我知你不是什么平常人物,若想要留木家打探什么,那现在就请回吧,省的到时再叫我查出来难看。”
林佐看着她未说话,眼里稍微有几分疑惑。
“当然。”木怜夕转过头看着他,“若你想留在木家,那第一点就要记得,别随便和主子搭话,我木怜夕最烦这种阳奉阴违的人。”木怜夕这几句话说的可谓是趾高气扬。
林佐瞪大眼睛瞧着她,似是对她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有些不可置信,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明亮的眸子里蒙了层阴翳,半响他低下头,轻轻回了句“是”。
木怜夕未再说话,转身回了屋,青儿在她身后阖上门,木怜夕微凝了眉对青儿道:“去叫林伯查查那姓林的底细,他言行实在是怪异,咱木家用的人都得是身份干净的。”
半夜,木怜夕实在是受不了这六月里的燥热,翻身下床,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凉茶,缓缓饮下,才觉得身体稍凉爽了些。
外屋里青儿和嫣儿睡得正沉,木怜夕没点灯,空气是粘稠而浓密的黑,她把双手支在额上,轻轻叹了口气。
她承认,今日对林佐说的话着实是重些了,不过一个失了记忆又被人伢子拐了的少年,不知怎地就激起了自己那么大的火气。
许是他的眼神吧,那般清澈的目光,自己多久未有过了?
人就是这样,一件东西,自己拥有的时候不去珍惜,到失去了,却又去嫉妒别人。
木怜夕就属于那种典型的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的人,何况那人拥有的是自己最不愿失去却又失去了的东西。
林佐,林佐…
木怜夕一手支着下巴,食指指尖一下一下地在桌面上轻叩着。
他竟说认得自己,可自己为何对这名字没一点印象?
街角的百叶酥,那是自己曾经最喜欢吃的东西,他为何又会知道?
自己曾经告诉他的?
怎么可能,她绝对没见过他。
莫不是别家故意混进府来的探子?木怜夕的眉峰一紧,可转念又一想,不对。若真是探子,本该平平凡凡悄无声息的,这样才有机会把更多的信息运出去,又怎会在第一天就暴露身份引起主家注意,让人家去调查他的底细的?再者说,看他那样子,做探子未免蠢了些。
可万一是……
木怜夕眉头一凝。
大智若愚?
木怜夕心里咯噔一下,可别为了养一条狗,把整个木家输进去!
她顿了顿,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稍有些困倦。
多想无益,等明天林伯的调查结果出来再说吧。
木怜夕打了个哈欠,刚想起身上床睡觉,眼睛无意间往门外一瞟,只觉得心里咯噔一沉,刚离开凳子几公分的身体又重重地跌回到凳子上——门外居然有道黑影!
木怜夕这些年买卖做的不少,虽未做什么杀人越货劫财劫色的勾当,但无奸不商,偶尔夸大夸大事实,赚几笔巨额利润的事儿还是做了不少的,所以对于木怜夕这种做着成人事儿却有着少女心的妹子来说,最怕的无疑就是半夜鬼敲门了。
没办法,谁叫我还依旧在这乱世中保持着善良?
木怜夕攥了攥拳头,强迫自己站了起来。
里屋和外屋之间就隔了一道屏风,木怜夕透过屏风间隙小心观察着那黑影,那黑影几乎不动。
嘿,怎么,这年头连鬼都玩起深沉来了,按正常套路这时候不该扑上来掐着你的脖子大喊还我命来吗?
莫非…不是鬼?
木怜夕手中端着烛台,大着胆子越过屏风向着房门走了过去。
青儿与嫣儿有自己的房间,不过平时她们就睡在木怜夕的外屋,方便她传使。
青儿睡觉浅,她才端着烛台越过屏风青儿就醒了,急匆匆地要穿衣起来。木怜夕急忙两步过去按住了她,用手指了指外头,青儿见状也是一惊,蹑手蹑脚地起身,披了衣服,随她一起向着那黑影走去。那黑影倒像个倚着门框抱着自己睡着的人,头和脖子的看得分明。
青儿拿了一古董花瓶,木怜夕举着烛台,俩人依偎着一步步地往前挪,在距离那黑影还有一步的时候,木怜夕紧了紧自己手中的烛台,“唰”的一声把房门一拽,那黑影靠着门的惯性随之向后一仰,那边小青儿两手铆足了劲儿一古董瓶子就撸上去了。
那人动作也快,本就是在地上靠门坐着,就势身形向后一仰,正好避过了青儿的那一花瓶,紧接着双足使力,就地一个连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他眼里凌利的杀气在月光下一闪,那冰冷的仿若死神般的眼神,刷的一声飞过来瞬间将两人定在了原地。
清冷的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木怜夕看出那是林佐。
“小姐。”林佐在看清两人后,眼里的戾气霎时化作惊奇混着歉意,后退一步冲她微低下了头。
“你在这做什么?”木怜夕柳眉微竖。
“我…”他抬头看她一眼,许是见到了她眼里的怒气,方才在他身上一闪而过的锋利都在此刻化作了委屈,他急忙低下了头,支吾道:“我…我…林佐只识得小姐一人,故…”
“放肆!身为下人不守规律己,半夜私闯小姐卧房该当何罪?”木怜夕还未说什么,青儿接过话头,柳眉倒竖,厉声喝道。
“我…”林佐急忙抬起头看定木怜夕,眼里的慌乱一闪,“小姐,我…”
“你什么?”青儿还欲说什么,却被木怜夕打断,“去,回屋拿床毯子。”
“啊?”青儿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垂首行了一礼道是,临走前还不放心地回头瞅了林佐几眼。
清冷的月光下一时只剩下两人,木怜夕抬头仔细打量着这个男人,宽肩窄腰,四肢修长,一张脸更是如刀砍斧劈般轮廓分明,白天他脸上蒙了黑灰看不清长相,此刻洗干净倒也算得上翩翩公子,许是怕被她责罚的缘故,看着她的眼睛里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看年纪应尚未及冠。
这眼神她太熟悉了,这是一种恐惧,害怕被唯一可信任的人丢弃的恐惧,无关此人性格。
他的眼神太迷茫,太空洞,无端端地丢了以往十来年的记忆,有被卖到这完全不相熟的环境,他面对着周遭的一切,如同婴儿起初时懵懂得如一张白纸。
好不容易有个记得的人便毫不犹豫地抓住,无论对错,也不管是非,如同掉入漩涡里的溺水者,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恐惧与慌乱,连漂过的一根稻草都要紧紧抱住。
不过可惜,一根稻草救不了一个人的命,而林佐比他们幸运。
“你几时见过我?”木怜夕拢了拢衣服坐在了石阶之上。
“我…忘了。”林佐见她坐下忙后退一步,认真想了想,但最终还是抿了抿唇,说出了真实答案。
“哈哈,倒真是巧。”木怜夕抬起头来看着他笑道,“把什么都忘了竟还记得我,看来我得感恩戴德了。”
“小姐玩笑了。”林佐看她一眼又急忙后退一步垂首道。
“成了,别退了,再退就退到院门外头去了,不必拘礼,过来坐吧。”木怜夕对他招招手,“怎么,还要我这个小姐一直仰着脸看你不成?”
“是。”林佐拢了拢外袍,脚下犹豫了犹豫最终还是没敢和她并肩坐在石阶上,就在她对面蹲坐在自己的脚跟上,他眼里有僵硬而小心的讨好,看得出他并不适合做这种事,却为了能让对方多陪自己一会儿而不得不做。
周遭的一切完全都是陌生的,所有的角落里仿佛都潜藏着危险,好不容易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人,扑上去,不顾一切。我什么都可以做,只求你多陪我一会儿,让我留在你身边,别赶走我。
那种恐惧,这种处境,木怜夕也曾亲身经历,没有人能比她更明白他的感受。
“呵,你可真是…”木怜夕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看他的眼光多了一丝怜惜,对这么个家伙,她也算是毫无办法了。
两人相对无言,林佐微垂着眸子看着地面,木怜夕感受着夏日里难得的凉风,青儿适时出来,怀里抱着一床羊毛毯子,木怜夕伸手接过递到了林佐手里,“下半夜露水重,拿着遮遮寒吧。”
林佐眼里的惊讶一闪,随即站起来接过了毯子垂首道:“谢小姐。”
“这毯子再暖,也抵不过房里,冷了就回房睡吧。”木怜夕也站了起来,顺手在外衫拢了两下,露水已经很凉了。
“不,我喜欢在这儿。”林佐抱紧了手里的毯子急道。
“那便随你吧。”木怜夕淡淡应了句,未再说什么,转身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