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怜夕手里没拿灯,她掀开通往后院的那条破门帘径直踏进黑暗中,李吾要跟过来,她冷冷说了声不必。
她不想多个人知道她现在的身体状况。
一条土路,天上是皎洁的一轮弯月,几颗零散的星,身侧是呼啸而过的冰冷的风。
好人吗?呵,你可真能想。
她掏出帕子狠狠擦了擦手,将帕子丢在了院落里。
好人这两个字可用不到我身上。
木怜夕喜欢冷和黑暗这两种感觉,冷可以让人清醒,而黑暗可以让人痛苦;只有清醒的人才配叫活着,只有痛苦才能证明你活着。
她用力捂住自己的胸口,身体微微颤抖着,她弯着腰缓了好久才抬起头往前头看了一眼。
莲儿说给她的房间留了油灯,前头果然有一扇窗是亮着的,灯光是阴沉沉的昏黄色,那光在一大片黑暗里微弱得令人绝望,她感觉不到暖。
木怜夕慢慢直起腰来,顶着寒风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窗。膝盖发软,头晕晕沉沉,她不想动。一股极深刻的寒冷被外界的寒意召唤,从身体的最深处迸发出来,一点点地吞噬掉四肢百骸,真是,要结成冰了吗?
如果我现在不是在这儿而是在一间温暖的房间里呢,木怜夕微闭上眼睛,屋里燃着又高又粗的白色蜡烛,屋子中间放着炭盆儿,再往里是一年四季都挂着轻罗纱帐的暖床,卧房的小桌上放着可口的甜点和热茶,自己微眯着眼躺在床上,青儿和嫣儿坐在床头一个为自己下着纱帘一个为自己掖着被子,爹爹的卧房就在旁院,隔着老远她就能听见那老头儿在哈哈笑,也不知道娘讲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给他听。
木怜夕听着也不禁笑起来了。
冷风阵阵吹过,木怜夕蜷缩起身子,脸上那抹笑还带着,她抱紧自己在冷风里瑟瑟发着抖。
“小姐,小姐!”焦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她紧蹙住眉头。
老头儿还在笑,不知娘究竟给他讲了什么笑话可以让他笑成这样,木怜夕也跟着笑,她尽量忽略耳边那个奇怪的呼喊。
那声音果然越来越远,木怜夕长长舒了口气。
不知呼叫的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认不认识,她只是本能的害怕,并不是害怕声音本身而是害怕这声音所带来的后果,她知道那声音会带她离开这儿,可她不能走,这是她的家,她一直盼望着的有爹爹有娘亲的家。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她才不走。
木怜夕那口气还没舒匀,只听“啪”地一声巨响眼前的世界陡然崩塌,她打了个哆嗦猛地睁开眼,眼前是扇窗,外头是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暗,窗边的矮桌上是盏脏兮兮的煤油灯,小小的灯火晃动着。
她这才感觉到右脸上火烧火燎的疼。
呵,谁说谎言比真相更可怕?木怜夕绝望地苦笑,她扬起手想也不想一巴掌冲眼前的那张脸抽了过去!
那人被她打得头往旁边一歪,他结结实实地接下了那巴掌。
木怜夕这才看清那人是林佐。
林佐挺冷静的,木怜夕看到他的右脸颊被舌头顶得鼓了鼓,内侧该是撞在牙齿上被撞破了。
林佐转过脸来看着她,眼神凉幽幽的,“你知不知道你死在这儿李吾什么下场?”
木怜夕紧盯着他的眼睛嚣张地挑衅:“和你有关吗?”
“没关。”林佐的语气和他的眼神一样,也是凉的,“你现在出去再死一次我绝对不拦着。”
木怜夕站起来就往外走,“但我会让李吾带着你的尸体回去,让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昔日风光无限的木家大小姐如今是如何的身首异处,你爹估计会让木家所有和你有关系的人都为你陪葬。”林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木怜夕猛地怔在原地,接着全身都颤抖起来,一开始是微不可闻的轻微颤抖,接着越来越剧烈,直到她满眼通红眼里都蒙着一层水雾,“你去死!”木怜夕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她转过身随手抄起窗台边的油灯狠狠冲林佐投掷了过去!
林佐一偏身避开了,昏黄的灯光在屋里划过一道弧,随着“彭”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整间屋子都陷入黑暗。
那黑暗后是林佐不屑的轻哼,“敢死,就敢得承担后果。”
而这话更是挑战了木怜夕的底线。
好强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自卑的。
她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拿这种不屑一顾的态度对待她,那会让她疯狂。
她是高高在上的,是所有人都得尊重的,你这么对我,你凭什么?
而我这么努力,这么尽力,活得这么累,你这么对我,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对我,为什么!”木怜夕的眼睛还通红着,她看林佐躲了过去更是气极,随便抓起身边什么东西就冲林佐丢过去,“威胁我!威胁我!你们为什么都威胁我!骗我!骗我!为什么骗我!这样好玩儿是吧!看我这么狼狈,是不是很好玩儿!”
木怜夕的全身都在颤抖着,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如同被关在铁笼里又被烫瞎了眼的困兽,她又怒又疼却又毫无办法,她只能本能地将她抓到手的一切都狠狠撕碎。
她急急地抽了两口气,鼻腔里带出一丝哭音,这丝哭声像是某个泄洪开关,一旦打开,无穷无尽的悲伤便汹涌而来,轻而易举地撕毁了她虚张声势的坚强。
木怜夕在一片狼藉里蹲下身子双手掩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林佐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小姐,你怎么了?”门外传来李吾的声音,该是睡着睡着听到响声急忙跑过来的。
“别让他进来。”木怜夕的哭声猛地低了下去,她抽噎着,脸埋在膝盖上声音闷闷地说。
林佐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径直走了出去,木怜夕竖着耳朵听,林佐不知给李吾低声说了些什么,他只听到李吾也低声答应了两声,就渐渐地走远了,接着是林佐又推门进来,站在了门口。
他站了半晌坐下了,就直接坐在冰冷的泥地上,他坐在那儿看着木怜夕哭,却没有走上前安慰。
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住的人是没资格去安慰去保护别人的。
在木怜夕蹲在地上痛哭的这段时间里他想了想阿佑。
过了老半天木怜夕才抬起头来,眼睛红肿着,清冷的月光下湿淋淋的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木怜夕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林佐,林佐也看着她,薄唇紧抿着。
木怜夕嘴张了又张,半天才憋出一句,“他走了啊?”
林佐点点头。
“啊,走了。”木怜夕又道,她有点儿尴尬。
其实说真的她刚才真的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着,现在稀里哗啦地哭一场后又觉得哎呦多大事儿啊!不就是…
木怜夕猛地捂住心口,虽然哭过了但一提这事儿心还是痛,其实事儿还挺大的。
“你刚才跟李吾说什么了?”木怜夕捂着心口开始没话找话。
“我说刚才屋里进贼了,现在没事了,已经跑了,要他回去睡。”林佐将他方才讲给李吾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信了吗?”木怜夕皱皱眉头,这赶人的理由实在太…
“没有。”林佐回道。
“那你…”
“可他走了。”林佐淡淡道。
木怜夕被他噎得长长呼了一口气,半天才道:“他那是信你。”
“嗯。”林佐应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木怜夕对于林佐没问她为什么这样感到相当满意,她极讨厌别人试图窥探她的秘密。她极少流泪,她木怜夕的处事原则是所有的悬疑都有它的真相,所有的问题都有它的解决方法,至于流泪,呵呵她还真没那个时间。
女人无论何时都要维持自己的优雅,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是换不来别人的同情和怜惜的。
可是现在她的这幅鬼样子,算上上次及笄时的痛哭流涕,好巧不巧的接连两次都被同一个人撞上。而且这个人两次还都是一成不变的无所谓与关我何事的不在乎。
淡漠,木怜夕突然想到这个词,这本是在商场上她近乎奉若瑰宝的基本法则,此刻却不知为何心里冰凉凉地一阵发堵。
淡漠,什么都看的开,没什么感情,也没什么痛苦,孤零零的一个人,谁都与我无关,我于别人也没什么关系,天大地大,就我一个人,好的坏的,就我一个人。
木怜夕坐在这简陋的居室里的一片狼藉上,眼睛空着,心里被揪得一阵阵颤抖。她团起来紧紧地抱住自己,胸前疼得厉害,心脏仿佛缺了一块儿,她只有紧紧地抱住自己才能勉强堵上那缺口,她觉得压抑,觉得四周都是黑暗,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地往下坠却毫无办法。
就这样吧,骗我,都骗我,我不在乎,真的,我不在乎,我一个人可以活着而且会好好活着,我可以比任何一个人活得都好。
可是,可是…
木怜夕的眼泪掉下来。
可是好想有个人可以抱抱她啊,谁来抱抱我,来拉我一把,别让我陷在黑暗里,来个人吧…
来个人给我说句话,别这么对我,别这么伤害我,我不过是想好好活着,好好的,有爹有娘,有个家…
林佐沉默地坐在她身边,眸光里是犹疑不决地明明暗暗,最终还是将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起来吧,地上冷,一会儿寒毒要发作了。”
木怜夕没动。
林佐的拳头捏了捏,韩墨的话又响起在脑海里,在你不能自保前你是没有资格去保护别人的。
他想到了阿佑,还有生死未卜的那头母狼以及他房里林天诀作为奖赏赏他的那个女人。
他收回了手,站起身来往外走。
自己都护不住,又怎么去保护别人?
何况她木怜夕的身世地位比自己强大太多,她自己都解决不了的事他又能如何?
理智点儿,各自活各自的,谁都别往自己身上背包袱。
林佐走至门前就要开门,手都碰到门框了又生生收了回来,他快步走回来左手一把拎起木怜夕右手狠狠一巴掌就扇了出去,几近吼的,“离死远呢,他妈哭给谁看啊!”
木怜夕被他打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在地上,眼里一愣迅速就反应过来,右手一扬狠狠一巴掌又反抽回去,“他妈和你有关系吗?”
林佐身上有伤躲不开,生生接了这一巴掌,头被打得一歪,他没还手,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木怜夕的嘴角也缓缓爬出一抹血迹。
林佐的心里蹭蹭地直往上蹿火,他回过头,目光冷着,恶狠狠地盯住木怜夕,木怜夕估计心情也好不到哪去,直接虎口在嘴上一抹,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
木怜夕刚歇斯底里地发泄过一场,此刻眼眶肿着,眼白里裹着血丝,脸上眼泪与灰尘同在来了个万泪纵横,嘴角上一抹嫣红,眼珠鼓着正在咬牙切齿。
林佐就更好不到哪去,今天于他而言绝对是戏剧性的一天,早晨刚跳了崖从林家堡里逃出来,晚上又因为多管闲事被人扇了两巴掌,本来上身已废走路姿势各种扭曲,只有腿和脸还能勉强存活,现在可倒好,说个话估计都说不利索。
两人苦大仇深地对视了一会儿,林佐先憋不住了嘴角似是而非地挑了挑迅速扭过了头去,木怜夕抿着嘴唇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声乐出声来,接着就是一连串儿的哈哈大笑。
“操,个神经病。”林佐憋了一会儿终于是没憋住也跟着她乐起来。
木怜夕笑得肚子疼,她弯腰捂着肚子,脚用力跺着地,“操…停不下来了怎么办…”
林佐用手摁着自己的肋骨一边笑一边咝咝啦啦地抽冷气,笑得眼里全是泪,“我…我也…操!”林佐狠狠一跺脚,“这真他妈的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