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那被踢下马车之人不是李吾又能有谁?
李吾紧跑两步追赶上马车,剑眉冲他一扬,嘴里低声咒骂了一句。
林佐瞪着他没回话。
木怜夕看他遍身狼狈也未问什么,只对李吾道:“好好驾车,走快些!”
李吾点头应了声是,抓过缰绳急急甩动着。
林佐看着眼前的这两人,忽然觉得心里莫名一暖,他冲李吾笑了笑。
不过从李吾的表情看,李吾应该被吓得不轻。
一个黑衣人看了那辆远去的马车一眼,举手一扬,其他黑衣人立刻停下来齐齐地看着他。
他又一打手势,众位黑衣人冲他一点头,身形一闪便又跟他返回了谷里去。
林佐从一上车就开始睡,他的上身几乎不能动,马车里又是木怜夕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也不好打扰,他只好背倚着车门睡得昏昏沉沉,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也在无规律地晃动着,有好几次李吾都以为他要跌落下去了,可谁知他的身体以他的下盘为中心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圈,又结结实实地摔回门框上,更为神奇的是,在整个过程中林佐连醒都没醒。
李吾伸出手想去试试他的鼻息,林佐眉头一皱,“不要了?”
“什么?”李吾吓了一跳。
“你的手。”林佐霍地睁开眼,眼珠铮亮。
李吾猛地就将手收到背后去了。
三人在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天,红霞漫天夜色渐浓时才勉强找到一家客栈暂时歇脚。
乡野客栈,条件还比不上上次木怜夕带着镖队投宿的地方。
此时正是腊月,天晚时起了寒风,那野店门口高悬了两个素色灯笼,破败不堪,也不知是本就没上色还是上了色禁不住风吹雨打褪成了这样,一点点的灯火被寒风吹得左摇右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跌落下来,整个客栈都透着陈旧诡异的气息。
李吾站在客栈门口愣了愣,按说押镖的走南闯北风餐露宿什么样的客栈没住过,有时候实在没法儿了,赶着刮风下雨的鬼天气几个大男人在破庙里也能将就一宿,可现在轿子里坐着一个大家小姐,车前头还跟着一个伤重患者,这客栈这时就显得…
“小姐。”李吾回头抱拳冲着轿子回了一声,“方圆三十里恐怕就这一个客栈,您看…”
素色的轿帘儿被撩起来,帘后是木怜夕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就在这吧,休息一宿,明日启程。”
她的声音轻轻的,尾音带着颤,完全不复平日里那副端庄大气的模样。林佐托着胳膊跳下车来,回头看了她一眼。
木怜夕别开眼没看他。
客栈里的老板听到声音立马迎了出来,一张老脸上笑得满是褶子,他赶忙张罗着几人往屋里走,“快快快,几位客官快屋里请,冻坏了吧,快进屋来暖和暖和,小店里别的不敢说,热汤热饭的管够!”
“谢谢掌柜了。”木怜夕笑笑,微微冲他点了点头算是答礼。
“哟!”那老头一声咋呼,李吾眉头一皱就要拔剑,林佐左手一挡,这才听到那老头的下半句,“这丫头一看就不是下边儿的孩子,看长得水灵的,该不是长安城里的孩子吧?我们下面儿的孩子可没这么长得好看又会说话的!”
“谬赞了。”木怜夕虚弱地笑笑。
“牛…牛沾啥?”那老头眉头一皱,音调仰着直飞八个度。
“没啥!”李吾皱了皱眉头,“快进店去把你们的好菜都上来,找间暖和的房间再换一套新铺盖,我们小姐可不禁冻!”
“哎呦,你看我!”那老头一拍大腿,“真是,我老头子活这么大岁数了还没见过长得这么水灵的孩子,只顾看了一时间竟忘了正事儿,快请进快请进!”说着一挑门帘将木怜夕几人让了进去。
一间极小的居室,几张粗木的桌椅,屋子的正中间一堆燃着的篝火,上头架着一口煮得“咕噜咕噜”直冒泡的铁锅,铁锅旁一个拿着长柄铁勺子正在搅拌的年轻女孩儿。
那铁锅里也不知是煮得些什么,林佐想。
那女孩儿见几人进来被吓了一跳,单纯黑亮的眸子一瞪,那神情活像在丛林里玩儿着玩儿着却猛地见到什么吓人东西的可爱小鹿。
“来莲儿,快上菜快上茶,今天可总算来了贵客了,皇城里的大家小姐,你也见识见识!”
那女孩儿看了木怜夕一眼,一怔,旁边的老头一声吆喝,她又回过神来急急将头低了下去,“是,爹爹。”她的声音细细的,低着头快速忙开了。
“这是我闺女!”老头儿挺骄傲地对木怜夕一拍胸脯,“长得挺俊吧!”
木怜夕笑笑并未回话,那姑娘身着一件青色粗布麻裙,五官长得倒还算得上精致,只是身体瘦弱面色偏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菜一会儿就上来了,就简单的四个菜还都看不出是些什么菜色,盛菜的盘子是粗瓷的,边儿上一层洗不下去的黑色油泥,木怜夕强撑着拿筷子夹了点儿放到了嘴里,又咸又涩还一股子土腥味儿,她往林佐和李吾的那张桌子上看了一眼,他们的也是这几个菜,两人许是真饿了,正大口大口吃得痛快。
李吾注意到她的目光急忙站起身来,拿手抹了两下嘴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小姐下不去口吗?勉强吃些吧,明日还得一天呢。”
“没事,不必管我,你们吃好就行。”木怜夕也笑笑,脸色显得越发苍白。
林佐托着右臂大嚼着,没说话,他的胳膊在来时李吾帮他接上了,可依旧不敢用大力气。
“我们店里的饭菜糙,难为这位小姐了。”那老汉从锅里盛了碗汤哆哆嗦嗦地端了过来,“乡野之地没什么东西,小姐就着这碗野菜汤勉强吃点东西吧,这么冷的天肚子里没点儿食儿可撑不过去。”
“哎好,谢谢您了。”木怜夕急忙应着伸手去接那碗汤,手指无意间触到那老汉的手掌,糙树皮一样的触感。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一瞧,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响,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又干又瘦,皮肤开裂着,上头满是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沟壑,沟壑里都是黑泥。
木怜夕直觉得胃里犯恶心,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将那菜糊糊接了过来,象征性地拿一把黑乎乎的木勺喝了一口——又粘又咸。
那老头见她喝了就笑呵呵地坐到一边儿去了。
那姑娘坐在角落里微咬着下唇一直盯着木怜夕看,大大的黑色眼睛里满是艳羡,木怜夕一看她,她又急忙将头低下了。如此反复几次,木怜夕终于受不住了,轻叹了口气莲步轻移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那女孩儿见她过来,局促地将膝盖往怀里收了收抱得更紧了,连头都被她放到了膝盖上。
“不知莲儿姑娘,年方几何啊?”木怜夕笑着和她打招呼。
“我十五了。”那姑娘的声音怯怯的。
“咱俩同岁呢,我也十五,不知姑娘可有举行及笄之礼?”
“还…还没呢,到腊月二十一。”那姑娘局促地绞着双手,声音细细的,“爹爹说那一天就到集市上买一只簪子送给我做礼物。”
“啊,那刚好。”木怜夕笑着将自己头上的一支金簪取了下来,“我比你大呢,妹妹可得叫我声姐姐。”
“嗯…是…姐姐。”那姑娘的手在膝盖上抓了抓,扭扭捏捏地叫了她一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声音低低的,“姐姐…你…好漂亮啊,你们长安城里的姑娘是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妹妹才漂亮呢。”木怜夕摸了摸她的头发,却黏乎乎地摸着了一手头油,她强忍住想去洗手的冲动笑着将那金簪插到了女孩儿头发上,“这簪子算是姐姐提前送给妹妹的及笄礼物了。”
“哎,这哪行,您的东西可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哪能送给我们这平头老百姓?”一旁的那老头被吓了一跳,急忙跳过来阻拦,“快莲儿,快还给这位小姐!”
木怜夕急忙摆手,“不用了,我已送给妹妹了!”
“那哪行啊?”老头一把将金簪从女儿手里夺过来就往木怜夕手里塞,“这东西,我们哪受得起!赶明儿我去镇上给她买个镀银的就行了,这个您快收好!”
那老头力气大,又加上正在惊慌中,手里难免有些没轻没重,木怜夕身子娇弱险些被他搡了一个趔趄。
李吾丢下饼子一个箭步冲上来挡在了木怜夕前面,“我们小姐给你,你便好好收着,哪来的那么些是是非非的,我们小姐身子娇弱出点事儿你担得起吗?”
李吾说这话时嘴里的东西还未咽干净,一说话喷出一串儿的饼渣子。
那老头一愣,反应过来急忙手握着金簪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对不起对不起,小人,小人…”
“李吾!”木怜夕轻轻皱眉呵斥了一声,李吾退到了一边儿,木怜夕莲步走上前来,“老伯,可切莫如此,折煞小女子了。”
“小人,小人…”那老头拿着金簪一脸的为难,想往前递又不敢递,想往回收又不敢收。
“老伯收着就好,这是我给妹妹的。”木怜夕说着又从袖中掏出几两散碎银子递给他,“这算是今晚的住宿费了。”
“哎哎哎,可用不了这么多!”那老头儿急忙摆手。
“老伯收着就好。”木怜夕将银子送到了老头手里,老头看了一眼李吾的脸色没敢有什么二话,急忙将银子与簪子收了起来。
那女孩儿垂着头站在老头身后,双手不安地绞着,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敢说,从木怜夕的角度能隐约看到她紧咬着下唇。
客栈的住房在后院儿,木怜夕冲老头儿父女笑笑便转身像后院走去,临出大厅门,那一直没出声的莲儿叫住了她,“姐姐?”
“嗯?”她转过头去,嘴边挂着习惯性的笑。
“你…”那姑娘咬着下唇迟疑了迟疑,“你…是个好人。”
木怜夕一愣,笑容僵在了脸上,她迅速调整过来对她一笑又转过了身。
转过的脸上,笑容不再,只剩一抹淡淡的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