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顾了下四周,一片繁华,街头小贩在大声吆喝着招徕生意;当街的包子铺里冒出一团又一团带着香气的云烟;不远处有个绸缎铺子,里头一卷又一卷的布匹,他看着眼前的这些,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
我要是也能像你那么强就好了,他想,那样我就也能有资格去尝试着和他们抗争了。
他攥了攥拳头,我知道,我其实一直都是的拖累。哥,谢谢你,我真没想到你能为我做到这一步,我真没想到你会冒着自己被抓住的风险带上我一起走。
真的谢谢你,真的。
他又朝四下里看了看,整个街市一片岁月静好的安详,他觉得开心,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以前所从不敢幻想的,现在眼前这美好而新奇的一切都是他从林佐那里偷来的,没有林佐,他什么都不是。
可对于林佐,他甚至都不敢抱着感恩之心,他心中有愧。
他认他当大哥,在他受伤时照顾他,所看重的不过是他的实力。
阿佑走得是一步险棋,他的身体太弱,若仅靠自己,他在林家堡那种一切都凭作战实力的地方根本没什么资本生存下来,但林佐不同,在那里,在他们一帮杀手中,他的实力几乎是处在所有人顶端。所以,他接近他,小心翼翼,以一个弱者的姿态,对他忠诚,乞求他的怜悯,骗取他的护佑,而他,这个傻瓜,居然信了。
如果阿佑也知道木怜夕的“冷美人的三种收服方法”的话,应该会将这归到第三条“装傻卖萌扮可爱,激起他的保护欲,让他保护你,趁机接近他,然后拿下他”的范畴,不过就是不知道要是木怜夕知道自己一直都摒弃的、认为毫无作用的东西,被阿佑用得如火纯青后又会是个什么表情。
若他死缠烂打地跟上去,以林佐的性子,他绝不会再弃他而不顾,可…
阿佑看着眼前的种种,叹了声,罢了,再往前奢望就是贪心了,人啊,得懂得知足才好。
他往后退了两步,到一相对僻静处,但仍临着街,属于那种一有不对立刻就能跑的地方。
他咳了两声,冲暗处笑道:“行了,别躲了,冲我来的吧,他走你都没跟上。想干嘛?抓了我去威胁他?”
暗处没人回音,阿佑也不在意,笑笑又道:“你该是前辈吧,轻功好得能和他比的,我们这一批没别人了。”
暗处依旧没人应声。
阿佑接着道:“我的命不值钱,但他不一样。”他叹了声,“前辈,你总该知道吧,我们这种人,就算自己得不到,也是希望有谁能到外头去看看的。”
暗处还是没人应声。
阿佑也不恼,盘腿在雪地上背对暗处坐下了,继续道:“我不跑,我跑我也跑不过你。我就求你,直接杀了我吧,别把我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再去威胁他。”他顿了顿,又道:“当然了,主要是我怕疼,其次才考虑考虑他。”
暗处冷光一闪。
阿佑一个哆嗦猛地从地上跳蹦起来,他扭过头去瞪住那从暗处滑出来的人。
“怎么,后悔了?”那人冷冷笑笑,手中的弯刀闪着寒光。
阿佑的喉结滚了滚,他撇开眼没再看那人手里的弯刀,他盯着那男人的眼,那是一双极美的琥珀色的眼睛。他再开口,嗓音都是哑的,声音发梗,又低又沉,强撑着守住最后一丝骄傲,“直接杀了我,别让我疼。”
那人近乎残忍地摸了摸下巴,戏弄道:“哦?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阿佑看着他,双手猛地攥成拳,瞳孔因为惊讶和愤怒微微张大着,寒冬腊月,他的掌心都见了汗。
阿佑微微颤抖着,喉结一滚,他盯住他,眼神恶狠狠的,带着些不顾一切的味道,“我虽然跑不过你,但跑出这条街还是有可能的,五步以外就是闹市,到时你我都不好看。”
那人嘴角不明显地一挑,阿佑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眼前哪还有什么人影,不过他再没力气去寻找那人去了何处了,一种浓重的疲惫自身体深处席卷而来,不觉得疼,只觉得累,身体未完全丧失直觉,鼻尖还能嗅到甜甜的血腥味,眼前的景物慢慢模糊,一点一点地离自己越来越远,身体被一种舒服的混沌所包裹,没有不安,没有恐惧,只是单纯地觉得舒服。
一切好像回到最初始娘胎里的时光。
觉得困,眼睛要睁不开了,阿佑挣扎着又动了动眼皮,他还要做什么来着,好像是想在临死之前要帮某个人做件事的,好像还没做成哎,怎么办?
哎呀,不管了,好困,好舒服,就这样一直坠下去吧。
阿佑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早已绕到阿佑身后的黑衣人看着阿佑软软地倒在了地上,那一刀,一刀封喉,他旋身从怀里掏出块帕子一接,鲜血未落到雪地上半滴。
那小子的嗅觉灵敏,别因为这一点点的瑕疵就找上门来。
既然你想保护他,那他就做的干脆点儿。
他看着那具尸体,极美的浅褐色眼睛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他轻轻勾了勾唇,“好,成全你。”
四下里皆是沉沉雾霭,一片墨黑,地上的黄叶间传来沙沙的似是什么东西走过的声音,那声音极小,像是只猫,轻巧地奔着后山而去。
阿佑的尸体就被人扔在那里。
一只断掌艰难地在学地上跋涉着,雪地上留下浅浅的印记,它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绿光,莹莹地照亮了一小片的雪。
它像是走得极累,中间甚至停下来拿小指擦了擦汗。
但它不敢停顿太久,阿佑的尸身就在后山,而后山又多狼,它怕去晚了,它就再也找不着自己的主人了。
它立在原地活动了一下五指,嗖地一蹦,手腕处的断面着地,身上的绿光猛地一闪,将整个手都称得发亮,它又动了动五指,陡地窜了出去。
它在雪地上滑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终于到了阿佑的尸身旁,它站定了,有几只狼正凑上来准备啃食他的身体,它在原地一蹦,一抹绿光径直从断掌中冲了出来,那断掌少了绿光的滋润霎时失去了光泽,死物一般摔在地上。
再看那绿光,本就是小小的一团,此刻却渐渐拉开,越来越淡,却越来越长,直长到正常人身高,又横向里发生了变化。
眉眼身形渐渐清晰,那绿光竟幻化成一个男子,一头墨绿色长发只垂至脚踝,眉眼口鼻甚是精致,
身形纤瘦,皮肤白皙,身上只着了一黑色丝绸外袍,领口半敞,腰间束带松松系住,赤足,一副慵懒妖冶之态。
他走向那副尸体,脚下悬空,莹白脚掌似踩在水上,脚下荡起泠泠水波。
他抬眼看了看近处的几只灰狼,那几只狼正巧也抬头看着他,一身灰毛炸起,一副防御之态。
他撇开眼,冷冷笑笑,他有其形无其质,人类看不见他,这几只畜生的眼睛倒是清明。
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指,一簇妖冶绿火忽地从他指尖窜出,几只灰狼身形一抖,降低了脊背发出呜呜地警告声。
男子手掌一扬,绿色妖火霎时变成一片,直扫灰狼而去。
灰狼“嗷”地一声哀嚎,转身迅速消失在了丛林中。
他没什么表情,蹲下身来查看地上的尸体,还好来得及时,狼还没来得及啃掉他的血肉。
他看了看阿佑右掌的断面,从地上捡起了那只冰冷的断掌。
他看着那只断掌笑笑:“也多亏林佐与他们争一争,能让你留下点儿东西,否则我就是想救你没有你身上的东西作为媒介,也无法从真身里挣出来啊。”
说罢将断章的断面与他腕子上的断面对齐,右手变指,在断处一抹,阿佑的手腕处绽出耀眼绿光,待那绿光下去,再看时,哪还有什么伤口,阿佑的右手长在腕上好好的。
男子又依法炮制治好了他脖子上的伤。
做完这一切,他稳住身形,盘腿在地上坐定,双手合十念了串咒语,一微弱白光慢慢在空中现出形来,他口中未停,眼睛却睁开了,他看定那白光,待他渐渐有了人形,口中猛地一顿,以指一指,轻喝声“醒!”
对面那飘飘忽忽地白影子霎时清晰起来,猛地睁开了眼。
仔细一看,那人不是阿佑又是谁?
男子嘴角一挑,自地上站起身来,“演技不错啊,阿佑是不是?”
阿佑皱皱眉头,“你是谁?”
“我姓沙,沙寒穹。”男子站起身来向他走近了,“你怎么不害怕?”
此刻他们都飘着,身量该是差不多。
“死人一个了,怕什么?”阿佑看了地上的自己一眼,嘲讽一笑。
“哦?”男子妖冶的凤眸一转,笑道:“如果不是呢?”
阿佑的眼睛瞪大了,“你什么意思?”
男子的嘴唇挑得大了些,似乎很满足于他的反应,“你知不知道天界,那个世界也分人妖魔,在这个世界死去的人,我可以让他在那个世界重生,带着你的身体一起。”
“什么?”阿佑似是不敢置信。
那男人笑笑,“你不是渴望正常人的生活吗?我可以帮你得到,但一旦跟我走了,你就与这个世界再无关系了,无论是谁,你只要见这个世界里的人一眼,就会灰飞烟灭,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那男人顿了顿,又道,“你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人吧。”
“是。”阿佑抿了抿嘴角,“不过,你为什么帮我?”
“历劫成妖,做几桩善事避天劫。”男人耸耸肩。
阿佑没说什么。
“我问你,杀了你的那个人,叫什么?”
阿佑警惕地看着他,抿了抿唇道:“我不认得,但他是堡主身边的人,听说姓韩。”
那人冷哼一声,“姓什么韩,姓沙才对。”
“啊?”阿佑一愣。
那人飘到他眼前来,拿手指着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不是贼拉好看?”
“啊?啊。”
“哈哈哈哈,我就说嘛,我告诉你,那双眼睛可是上好的琥珀,我寻了近千年才找到的!原想拿来做剑坠,谁知初到人界时一个疏忽竟丢了它,如今化成了人形也是这么漂亮!”
阿佑满脸尴尬,“啊……”
“哎,要不是历劫期间不能杀生,我就直接杀了他把琥珀拿走了,真是的!现在只能再多逗留些时日,等他人身老死。”
“啊…”
那人啧啧两声,“真是,怎么就得了这么个好机缘,多少妖物耗费千年才能修得一人形,他初到人世竟化成了人。不过,有利有弊吧,他一旦死了,没有灵魂,没有元神,就又是件没有思想的物件了。”
阿佑没说话,那人自觉尴尬,只好岔开话题,“好了,带上你的尸体,跟我走吧。”男人说着转过身去。
“等等。”阿佑站在原地没动,“他呢?”
男人回头,“谁?”
“他,林佐!”阿佑有点激动,“他回来了是吗?”
“啊。”男人应了一声,“怎么,舍不得?你不是就为了保命才接近他的吗?”他嘲讽地笑,“不是吗,演技派?”
“是。”阿佑的喉结一滚,面上有些犹豫,“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男人不耐地皱皱眉头,“怎么,演戏演出真感情了?”
阿佑没说话。
男人转过身去往前走,“记住,什么东西一旦有了感情,就离死不远了。”
阿佑站在原地没动。
“机会仅此一次,要么你就在这站着静静等天亮,欣赏个美丽日出后灰飞烟灭,要么现在就跟我走。”男子的嗓音清冷,不含任何感情。
阿佑站在原地犹豫了犹豫,终是双拳一握,嗓音低沉道:“你走吧,我得去看看他,确定他无事,我也走得安心。”
男子果然没再多话,径直离去,阿佑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双拳越握越紧,他眉头紧皱着,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足下一跺,转身朝着男子相背的方向跑去。
再看他一眼,万一,万一有什么能帮上他的呢,毕竟,毕竟他护了自己这么多年。
阿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傻逼,现在眼前就有一个逃脱升天的机会你不要,你是不是傻,你不是盼了这么多年了吗?你当初接近他不就是为了能有这一天吗?可现在这一天来了你竟然不要了?怎么,演戏演出真感情来了?整天哥哥哥地叫,叫上瘾了?
你是不是傻?
但那又怎样呢?反正傻也就傻这么一回,这一回过去,连魂儿都玩没了!
白痴啊,简直是!
阿佑心里叹了声,但脚下没停。
眼前一阵劲风掠过,吹得阿佑一个踉跄险些坐在地上,男子站在他面前,有些气急败坏地吼,“你他妈是不是傻?”
阿佑瞪着他没说话,他其实挺想笑的,他想哈哈大笑着说,“是啊,老子就是傻,关你屁事儿!”
可是他没说,这点儿魂力他还想留着去照看照看林佐。
他绕过他,又要往前走,身子却被那人一把捉住。
“就你这点力气,救他,玩呢吧你!”那人讥讽道,末了又像是无可奈何道:“行了,他命大得很,没这么容易死,他命硬,只要他不想死,谁也弄不死他。”
阿佑眼里一喜,但他及时忍住了,一脸冷酷地看定他,没说话,表示质疑。
“行了,跟我面前秀什么演技?”那人翻了个白眼,“跟我走后第二十五天,你会在天界重生,到时你有机会可以回来一次。”
“真的?”阿佑绽开笑颜,他的笑亮得男人眼前一恍,他在心底叹了声,这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表情啊。
“嗯,真的。”男人不耐道,“没见过你这么事多的,要不是我千年大劫将近,拿你凑个人数,和你废什么话!”
“啊!”阿佑笑了一声,猛地抱住他,“谢谢啊!”
男人猛地往后一蹦,“滚,演上瘾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