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阴沉的天,地上厚厚的一层积雪,手持长鞭的男人。
韩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两手撑在膝盖上。
男人抬眼看看天色,呢喃道:“又要下雪了啊。”
韩墨抬头看着他。
他走到韩墨身后蹲身看了看雪地上的脚印,浅浅的一行,对于练轻功的人来说,这样的足迹堪称完美。
韩墨直起身来。
林天鹔站起身来,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挑唇笑道:“不错。”
韩墨看着他含着笑的嘴角,一瞬间竟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他肯这样对他笑,已经是很久远的很久远的记忆了。
最近的一次,也是一年前,他周身起火意外滚下雪坡,韩墨追出去寻他,却直接跌入了寒潭,当时他就站在岸边,脸上挂着戏谑而温柔的笑,他张开双臂,“要抱抱吗?”
韩墨还在痴愣着,下一秒却觉事情不对,还没来得及抽身而退,他已被林天鹔一个过肩摔狠狠摔在了雪地上,他手中的短刃顺势贴在他的喉管上。
韩墨眼睛震惊地瞪大了。
林天鹔皱了皱眉头,厌弃道:“废物。”
韩墨一拳狠狠砸在雪地上,他瞪住林天鹔,“神经病!”
林天鹔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的刀身轻轻在韩墨颈动脉上拍了拍,“跟你说过多少次,别他妈信我。”
韩墨瞪着他。
林天鹔站起身来,转身往前走,手中短刃看似随意往后一抛,招式却是十分凌厉,直冲他的颈动脉而来,韩墨一个翻腾从雪地上跳起来,扬起一片浮雪,那刀来势汹汹,速度极快,离他又近,他躲闪不及,无奈只能抬臂格挡,刀刃携着破风声“嗖”地在他手臂划过,他只觉手臂一凉,鲜血“噗”地一声就喷了出来,溅在雪地上一片妖冶的红。
“妈的!”韩墨一手捂住伤口,看着那人的背影狠狠咒骂道。
这就一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还有他那个一模一样的兄弟,他妈走了两年终于回来了,阴沉个脸,怀里还抱个孩子,不知道跟那个野女人生的。
他妈一对神经病!
韩墨恨恨地一脚踢在雪地上,踢起一片飞雪。
受够了,离开!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是怎么离开?林家堡戒备森严,想从正门直接逃出去是不可能的。那后山呢?悬崖峭壁,蹦下去得摔死。
韩墨暴躁地抓抓头发,真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呆了。
“跟你说过多少次,别他妈信我。”林天鹔的那句话又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又狠狠踢了地下的雪一脚,“信你?呸!谁他妈信你!老子今儿个是鬼迷心窍了!他妈吃屎了才会信你!”
胳膊上的伤口疼得他又恼又恨,他脸上的面具还带着,此刻也被他一把扯了下来,他紧皱着眉,脸上一道横穿整个脸的疤痕。
他想起那个人这两年来对他的冷嘲热讽,他想起因为那个人自己而受的这些伤。
“去他妈的吧!”韩墨又踹了一脚,“走!他妈我看谁敢拦我!一个拦我我杀一个,两个拦我我杀一双。”
“哥。”林天诀看着他。
“嗯。”林天鹔低头研磨着药,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你干什么呢?”林天诀在他对面坐定了。
“刚才气不过给了韩墨一刀,伤口估计不轻,我弄点药,待会儿叫药房给他送去。”林天鹔回道。
“那你这何必呢?弄伤了还得自己伺候着。”林天诀笑出声来,“我走这两年你被那小子折腾惨了吧,等着,有空我替你收拾他!”
“是啊,这两年都快被他折腾死了。”林天鹔又往药罐里添了两味药,细细研磨着,“就刚才,面对面的骂我神经病,我气不过,这才给了他一刀。”
“那你这也够狠的,你就不怕他真恼了逃下山去啊?”
“我就盼着他逃下去呢。”林天鹔抬眸对他笑笑,“毕竟这种地方,我自己一个人葬在这就行了,没必要再拖上他。”
林天诀看着他消瘦的身形心中一酸,“哥,对不住,当年我不该走的…”
“哎哎哎哎,停!”林天鹔冲他一皱眉头,“你怎么在外头待了两年变得娘们儿唧唧的,不会待会儿再哭两嗓子吧。那时候我让你走的,你不走你还想怎么着?”
林天诀看着他,“哥…”
“行了。”林天鹔打断他的话,“现在回来就行了,想那么多没用的干嘛?”
林天鹔没说话。
“报——”一个哨兵从外头跑了进来,单膝跪在了堂下。
“说。”林天鹔一抬头,手中却仍不紧不慢地研磨着药材。
“回大堡主,青玉堂来犯。”
“青玉堂?蜀地青玉堂?”林天鹔眉头一皱,手中停了动作。
“是。”那哨兵回道。
林天鹔将药杵放在了桌上,沉声下令,“传堡中四大高手,召集人马,全力御敌,我随后就到!”
“是!”那小兵领命前去。
林天鹔将药罐中的液体不紧不慢地倒进瓷瓶,门外又闯进一哨兵,“报——”
“说。”林天鹔沉声应道,手中药液未溅洒一滴。
“回大堡主话,韩少爷打伤入口处的守卫,逃下山去了,属下该死,未能拦住。”
林天鹔手下一抖,碧绿的药汁洒了几滴在他手上,他皱了皱眉头,坚持将药罐里的药汁灌完了。
他将瓷瓶放在一旁,自己拿了一块干净帕子擦了擦手,“青玉堂的人到哪儿了?”
他问仍跪在地上的哨兵。
“回大堡主话,已经到山下了,韩少爷此时下去,很有可能与他们撞个正着。”那小兵垂头回到。
“嗯,下去吧。”林天鹔对那人一挥手。
那人应了声是,退下了。
林天鹔站起身来,将那瓷瓶塞到了自己怀里,心中暗暗骂了句,“操,逃跑也不挑个好时候,两面夹击,嫌你自己命多是吗?”
他走到放武器的架子前,看了看自己惯用的长鞭,又将目光转到了一旁的长剑身上。
林天鹔平日用鞭子,主守,但真到有什么事儿的时候,他用长剑,主攻。
这剑又是许久未用了,剑鞘上蒙着一层黑灰,上回用它还是两年前冰魄峰攻打林家堡时。
他取下了那柄长剑,林天诀一见他拿剑就知道这人是玩真的,他也收起了自己平时惯用的鹰钩,抓起了一柄长刀。
两人一路无话,骑马奔至入口前,两年前他独自一人在这里以一敌几十人,现在故地重游,策马站在烈烈风中,身后跟着堡中的四大高手,身侧站着林天诀,一副要跟来人拼命的架势,这感觉竟有些悲壮。
他笑笑,又想往前走,林天诀一把扯住他的马缰,“再往前就出了林家堡了,你想干嘛去?”
“怎么着人家也在咱林家堡待了这么多年,不能带着伤走吧。”他从怀里掏出那瓷瓶在林天诀眼前晃了晃,“我把这药给他。”
“你的身体出不了林家堡,你不要命了?”林天诀低吼道。
林天鹔看着他紧张的神色却毫不在意地笑,“没事,我在下山之前追到他就行。”
“林家堡上上下下就这一条路,青玉堂敢来攻山必是做了十足准备的,姓韩的那小子敢这时候下山十有八九是活不了了,你跟着他犯什么傻?”话说到这里林天诀却猛地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他,“林天鹔,你想干嘛?”
林天鹔对他笑笑,未答话,却提高声音对身后众人道,“我有事先下去一趟,堡中一切事务由二堡主主持,见他如见我!”
“是!”众人齐声应道。
“放你妈的屁,林天鹔!”林天诀一把扯住他,说话尾音都有些哆嗦,“你别犯傻啊!你…你要去,老子跟你一起去!”
“用不着。”林天鹔冷冷的,“老子的人,老子自己去办。”
“你办个屁啊!”林天诀扯着他没放手,脸上的表情又急又怒近乎扭曲,“你舍不得了是不是,你舍不得那小子了!你口口声声说想让人家走,现在人家真走了你他妈舍不得了!你怕他有事,你怕他会死,所以他妈你要将你自己搭上!”
“放开!”林天鹔用力扯了一把自己的衣领,林天诀没松手,气喘吁吁地盯着他。
林天鹔看定他,眉梢上凉凉的,像极了冬日的第一片落雪。“青玉堂这桩祸事是你自己招来的,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我…”他顿了顿,看着他,喉间一滚,似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出口,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末了,他对他笑了笑,一如几年前那样温和的、双手不沾杀戮的、终日只会吟诗抚琴的少年。
他手中长剑一闪,林天诀猛地觉得手中一空,他竟一件斩断了自己的衣襟,林天诀手中只剩一块薄薄的布片,马儿一声嘶鸣,林天诀下意识地想去抓他,却只感觉到他散乱下来的长发伴着冬日北风在自己指尖掠过。
“哥……”林天诀吼了一嗓子,两行清泪从眼中滑落下来。
“我……累了。”他听到林天鹔这样对他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尾音却难得带着丝轻松。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的境地?他为什么总要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两年前,他一身白衣,手持长剑,站在入口前,独身一人对抗冰魄峰,而他林天诀逃了。
两年后,他一身白衣,跨骑黑马,冲出林家堡,孤身一人去面对未知的危险,而他林天诀,却不能追上去。
他说,“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可是他却留给了他整个林家堡的下属。
他说,“我自己的人,自己去办。”他一身白衣,墨发半散,一人一骑冲下山去。
他说他累了,林天诀的眼中滴出泪来,他无法想象他一个终日只会吟诗抚琴的温柔男人这两年怎样处理林家堡的那堆血腥;他无法想象两年前他孤身一人,是如何逃过冰魄峰的那场生死角逐;他无法想象,现在,在林家堡前头的这条路上,他依旧孤身一人,如何从青玉堂手里护下韩墨。
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都是债,都是他林天诀这辈子欠他的,还不清的债。
可他不能走,不能追出去,青玉堂的实力林天诀清楚,那帮人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林家堡不可群龙无首,他只能呆在原地守着林家堡入口。
林天诀在眼上抹了一把,深吸了口气,沉声命令道:“弓箭手原地埋伏好,其余人后退一百步,启动机关。”
“是!”众人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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