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高玉与木怜夕对坐在窗边的木桌前赏雪。
这场雪来得急,两人皆是轻装上阵,来时只命人抬了小轿而来,各自都没有带厚的防寒衣物,现在被困在了这乡野客栈之中。派去传话的小厮几个时辰前就出发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看这样子长安那边要派人过来接,最早也得到明天早晨了。
木怜夕与高玉平日里就不对付,如今共处一室,也都是勉强着自己和对方寒暄,但这寒暄也总有个头,寒暄一停,空气里满满的都是尴尬。
木怜夕拿了颗白棋在棋盘上“笃笃”敲着,这客栈里什么都没有,从方才到现在她与高家大小姐已下了好几盘棋,现在她看到棋盘就想吐,对面的高小姐想必也是这样,此刻她正蔫蔫地盯着窗外。
木怜夕觉得她的样子好笑,可两人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僵着,木怜夕玩笑般地问道:“姐姐的那几个侍卫,约么什么时候能到?”
“不打准儿,怎么也得明天吧。”高玉漫不经心地回答。
“怎么会?”木怜夕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依姐姐的说法,那几个人不该立时便来吗?”
就高玉,昨天恨不能跟她说了一晚上她家那几个侍卫是如何如何地好,直听得她头皮发麻,如今她逮住机会可要讨回来。
高玉脸上有点儿难看,但还是笑着道:“对啊,我这还奇怪呢,看来一个一个的又欠收拾了。”
木怜夕眼珠转了转,没说话,空气里又沉寂下来。
半晌,她站起身来,将窗子打开一条小缝往外看了看,一股劲风携着白雪立马涌了进来,高玉急忙往后一躲,柳眉微竖:“你这是做什么?没点儿规矩。”
木怜夕冲她吐了吐舌头,“姐姐,我们去外头赏雪吧。”
高玉眉头皱了起来,“你有病吧,下着个雪,这么冷,我不去。”
“不去吗?”木怜夕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我们到外头望一望吧,许的姐姐的侍卫快来了,夕儿还想见见呢。”
这话木怜夕说的是真的,她倒是真的很想看看高黎口中那威武雄壮又不失文雅的真汉子,然后再暗中和林佐比较比较,看是哪个比较好。
真是,自己什么时候事事都要想到林佐了?
木怜夕笑,这可真要命。
不过话说林佐一走五个月,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也没个准话,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高玉的脸上松动了些,似是犹豫,木怜夕紧接着见缝插针,装的一脸纯真无害,“姐姐不允吗?那好吧…”木怜夕拖着调子,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既然姐姐都舍不得让妹妹看一眼,那么就……”
“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跟谁藏着掖着也不能和妹妹藏着掖着啊?”高黎玉不知是想到什么,眉眼忽地就亮了,扯着木怜夕的手就往外走,“姐姐不过是担心妹妹身体,但妹妹既然如此坚持,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姐姐。”木怜夕行了一个蹲身礼。
两人相互搀扶着来到门外,雪下得正大,天地间一片洋洋洒洒。两人往远处望了望,别说人,路的尽头连个鬼影也没有。雪越下越大,天色渐渐黑下来,两人聊得皆是意兴阑珊。木怜夕笑对高玉说:“姐姐的侍卫什么时候到,不是说就在附近吗?”
高玉面上支吾,“许是不顺路把,等明日自会到的。”
高小姐懈怠,两人正欲回屋之时,只见路尽头忽地冲出一人一马,高黎眼中一喜,立马停下了回屋的脚步。
木怜夕也是一愣,心中暗忖,高玉这侍卫对她着实是忠心,这漫天大雪天冷路滑的竟然一人一骑来这乡野客栈接她,而反观自己…木怜夕不禁黯然神伤,如此想着,竟对高玉生出几分艳羡之情来。
再看高玉,此刻她正满目含笑地端立路边,一派高高在上的大家小姐做派。
来人渐进,身形面貌依稀现出形来,高玉面上一僵。
木怜夕粉面含春,回头冲着高玉微微一笑:“这可是姐姐的贴身侍卫?”
高玉面色有些挂不住,只得干巴巴地接了一句,“他快来了。”
木怜夕微笑着看着前头,话却是对身后人说的,“姐姐,那人若有心送你一程,天南地北皆是顺路,若有心帮你一把,又何必再言改天明日?”
高玉瞪住她,面上不善,却也没什么借口反驳。
她回头冲高小姐暧昧地笑:“姐姐看我这暖床人如何?”
高小姐气结,尚未答话,林佐的马匹已快要冲至身前,人与马的身上均落了一层薄雪,马蹄所踏之处皆被翻起一层雪泥。
木怜夕身披白色狐裘,只身一人踏入茫茫雪色,林佐速度未减,行至她身边时,一个弯腰将她抱在马背之上,另一手一扬,木怜夕就被裹在了温暖的斗篷之下,靠着他的体温。
林佐看都没看仍站在路边的高小姐,策马向前,迅速将这野栈甩在了身后。
“你几时回来的?”木怜夕心中又惊又喜,林佐一走五个月,除了偶尔李吾传回的书信外,一直也没个消息,而今天连声招呼也没打就这么杀了回来,还阴差阳错地帮她赢了高玉一局。
“刚回来。”林佐将木怜夕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刚到木府就听传信的小厮说你被困在这,我卸下马车便来了。”
木怜夕心中一暖,伸手在他抱着自己的手上捏了捏,“辛苦你了。”
“我倒没事,就是这马先前已陪我走了一路,得好好歇歇。”林佐反捏回去。
木怜夕当他在开玩笑,便嬉笑着回道:“那你为何不换匹马?我木府还没马了不成?”
“这倒不是。”林佐笑笑,“这匹马虽疲累至极,却仍可日行千里。这做法虽极伤马,但雪下得太大,若大雪封了山,没个几日化雪山外人是进不来的。”
“这样啊。”木怜夕低下头笑意抑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来。
“嗯。”
两人在马背上颠簸着,木怜夕被他抱在怀里,抿着嘴轻笑,许是她笑得太欢,惊动了林佐,林佐将她搂得紧了些,“对了,方才你与那高小姐说了什么?”
他低声在她耳边问道。
木怜夕的耳尖被他嘴里的热气弄得痒痒的,她笑着躲了躲,开始装傻:“什么什么?”
“听你们谈到暖床人?”林佐驾着马,面上波澜不惊。
木怜夕撇嘴,也不反驳,只道:“你耳朵倒尖,我不过是与她打个嘴仗,让她再嚣张。”
林佐轻笑了声,“你什么时候也喜同别人计较这个?”
“什么叫我计较?”木怜夕回头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来又嘻嘻哈哈地笑,好像现在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似的,“同别人我自是不计较的,可是同那计较之人倒由不得我不计较了!你是没看见高小姐那脸色,真是痛快!”
“嗯。”林佐应了声,又道:“你倒是痛快了,不过可别毁了我的清誉,我还想娶个清白姑娘好好过日子呢。”
木怜夕面上一怔,她本以为当时林佐隔得好远没有听见,如今这么被他问道,她还有点儿尴尬,但她面不改色地回道:“你听到什么了?”
“你说我是你的暖床人。”林佐在她身后回答的一本正经。
这话让木怜夕面上一红,她强撑着辩白道:“怎么?我这么说还亏了你了?”
“那倒没有。”林佐笑了两声,木怜夕背贴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他开口说话时胸口轻微的震动,有些酥麻的东西,穿过她的背,一直蹿到心坎儿里。
“可我就觉得,你这是败坏了我的声誉,我还想以后娶个好姑娘呢。”林佐说的一本正经。
木怜夕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了,“难道我不是好姑娘吗?”
但这话若说出来造成的效果有点儿神奇,她在这话临出嘴时咬住了牙,硬是没让它出来,她没好气道:“那你就去娶呗,我又没拦着你!”
“啊,这样啊。”林佐笑着用下巴在她头发上蹭了蹭,“那你毁了我的名誉,到时候我找不着姑娘怎么办?”
“切!”木怜夕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还有名誉呢?这整天青楼酒肆的,哪来的清誉?有也早就被你霍霍完了!”
林佐有意逗她,“你怎么知道我青楼酒肆的成天去,你看见了?”
木怜夕翻了个白眼,“还用看?一身的胭脂味,遮都遮不住。”
林佐接着逗她:“那还不是跟你们这些姑娘家呆久了?”
“不是吧,你可一走五个月。”木怜夕较真地转过头来,拿手直接扯他的衣领,本想嗅嗅味道,却意外地在他脖子上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小斑,便指着道:“这是什么?一个吻痕?寒冬腊月的你总不能说这是被蚊子叮的吧。”然后又恨恨地在他领口扯了一把:“出去押趟镖你也不老实。”
林佐叹了口气往后躲了躲,“你能不能别这么随便就动我?”
木怜夕赌气似的又在他颈间摸了两把,挑眉道:“我动你怎么了?我把你买回来还不允我动一动了?”
林佐的身子因为她的动作僵了僵,他抓住她的手规规矩矩地给她摆到了身前,“别乱摸。”他沉声道。
木怜夕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嬉笑着又在他领口摸了一把,“怎么,我还要为你负责吗?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好啊。”林佐一本正经。
这次他没有将木怜夕的手扯开,木怜夕略带些凉意的手指探进他的领口,指腹贴着他胸膛上滚烫的皮肤——木怜夕觉得脸都发烫。
这个人真的是…好暖啊,真想一直抱着他。
但这意念只来得及在木怜夕脑中一闪,她迅速抽回手将手规矩地放在身前,人也转了回去,“哼,美得你。”她低声嘀咕了一句。
林佐在她身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木怜夕垂着头,觉得脸烫得像是要直烧到骨头里,她听到林佐那声笑,顿时觉得连心都暖得像要化掉。
“咱们现在去哪儿啊?”木怜夕没话找话,不过也可以认为是方才她脑子一直处于混沌状态,现在才发现林佐骑马走的方向不是去往长安城的方向。
“雪太大这马又累,长安是回不去了,咱们接着往前走,先从山上下去,山脚有一处山洞,里头是眼温泉。”林佐在她身后答道。
“山洞?”木怜夕瞪大眼睛,“那还不如直接睡在那小客栈了呢?”
“直接睡客栈没个三五天咱是回不去了。”林佐在她头发上蹭了蹭,“放心,冻不着你的。”
“那好吧。”木怜夕扁了扁嘴吧。
雪花伴着寒风飘落下来,落到木怜夕的脖子里,冷得她直缩脖子,林佐低头看了她一眼,腾出只手来为她掖了掖斗篷,“那山洞里不冷,今晚咱在那歇歇脚,明天一早就赶路,你当心些,别再将体内的冰蚕变诱发了。”
“不至于吧。”木怜夕闻言立马自己拉紧了斗篷,“我运气一向没这么差的。”
“以防万一。”林佐沉声道,双腿一夹,胯下马儿一声嘶鸣加紧了步伐。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两人终于到了山脚,那山洞藏的隐秘,侧面一块巨石洞口又多是枯藤,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初进山洞便觉一阵氤氲温热之气扑面而来,洞中的石壁上皆长着嫩绿的苔藓,山洞分内外两个,外洞偏大也偏干燥,走到尽头一拐,便是内洞,那眼温泉便在里头。
林佐牵着马匹到内洞饮过水后便将马拴在了外洞,这马累得不行,浑身毛发湿透,此刻正气喘吁吁地啃着地上的苔藓。木怜夕坐在一旁看着它,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身子骨弱还在外头坐着,进去。”林佐在里头招呼她。
“哎,知道了。”木怜夕看着马儿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木木佐,这马怎么办?它吃苔藓呢。”
“没事,那苔藓没毒,我待会儿去外头寻点枯草什么的喂它。”林佐在里头找了些枯枝生起火来,洞里没多少东西,这火怕是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木怜夕往池水边上凑了凑,这池水清亮,此刻正冒着热气,几尾鱼儿正在里头畅快遨游。木怜夕不禁赞叹道:“这鱼真好看。”
林佐也凑上来看了看,配合地点头道:“嗯,长的是挺大的,得有一斤多吧,得会儿烤了吃。”
“你怎么就想着吃啊!”木怜夕满脸黑线地推了他一把。
林佐抿唇笑道:“要不得会儿小姐可别吃。”
木怜夕撅着嘴想了半晌道:“还是算了吧。”
林佐没说什么,有些试探性地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
木怜夕扭头看他,这样的亲昵动作,以前林佐从未向她做过。
“没事,我这一走五个月,就是有些想念小姐。”林佐收了手冲她笑了笑。
“那就明目张胆的啊!”木怜夕说着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偷偷摸摸干什么?”
“我这就是明目张胆好吗?”林佐用力在她头上揉了一把。
“好好好。”木怜夕撇撇嘴,“胆小鬼。”
“说我啊?”林佐瞪着她。
“不说你说谁?”木怜夕也瞪着他,“你总是怕这怕那的,哪那么多顾忌,你想我了,肯对我好,我开心还来不及呢,你担心什么啊?”
林佐笑出声来,“行,以后不担心了。”
“对嘛。”木怜夕也笑了,“想对我好就随便对我好啊。”说着将头往他那歪了歪,“来,摸摸头。”
林佐笑着将手伸过去在木怜夕头上摸了摸,从发根一直滑到发尾,缎子似的触感让他心里一跳。
“真完美。”他在心中叹息一声,这么完美的生物,又不排斥他,这值得他用一生去守护了。
木怜夕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木怜夕抬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笑笑,“我饿了,抓鱼吧。”
“行。”林佐站起身来,“不过我得先去外面捡些柴火,一刻钟就回来,你在这好生待着可别出去。”
木怜夕故作乖巧地点头,“好的,林侍卫。”
林佐笑着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起身出去了。
木怜夕目送他拐出山洞,趴下身子试了试水温,水温很热但不是不可承受,她脱了鞋袜,将冰冷的双脚浸进了水里。水中的鱼儿立马来追逐她的脚趾,弄得他痒痒的,木怜夕哈哈笑着玩得不亦乐乎。
约莫过了一刻钟林佐回来,先在外头喂了马,又抱着一捆木柴走进洞来,见木怜夕如此只笑了笑未说什么。他放下木柴拨高火苗,就准备着抓鱼,木怜夕急忙背过脸去。
只听得耳边嗖嗖几声,伴着稀里哗啦的水花声,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鱼便被扔到了岸边,木怜夕偷偷回头瞄了一眼,只见鱼身体里慢慢淌出血水,怕是被林佐用刀插上来的。
只见林佐捡起鱼开始开膛破肚,木怜夕急忙垂头不敢看了。
空气里慢慢弥漫起血腥味,依稀听得见林佐刮鳞的声音,木怜夕觉得心中不大踏实。
又过一会儿,只听林佐说好了,她才睁开眼看过去,两条鱼已经被处理好穿到了木棍上,山洞里没一处污渍,想是林佐刻意打扫过了。
木怜夕咬了咬嘴唇,“木木佐,你说人非得杀别的东西吗?”
林佐笑了笑,手中仍不疾不徐地转着木棍,像是已猜到了她会这么问,“你不得活着吗,不吃别的东西,怎么活着?”
“可以吃素啊?”木怜夕瞪大了眼睛。
“那些东西就不是命了吗?”林佐看着她。
“可是…”
“可是那些东西不会叫不会动是不是?”林佐转着手中木棍,“但不会叫不会动也不意味着不知道疼啊。”
“那…”
“什么都会死的,任何生命都得靠别的生命活下去。就像兔子吃草,鹰吃兔子,最后鹰死了埋进土里被草变成骨渣,人也一样。”
木怜夕扁了嘴,“那好吧。”
林佐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蹲了下来,“没什么的,等我们死了,尸体埋进土里,一切又都还回去了。我们是为了活着,又没滥杀无辜。”
“那你滥杀过无辜吗?”木怜夕问他。
林佐的眸子沉了沉,“有过。有因我而死的,但不是我杀的。”
“哎呀,好了好了,我问多了,不想了不想了啊!”木怜夕见他脸色消沉急忙错开话题,“你快去烤鱼吧,我饿了!”
“好,听你的。”林佐笑笑,又坐回了火堆旁。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