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佐在房里一觉就睡到天大亮,睁开眼却未见到阳光,外头又是个阴天,乌云遮着白日,暗沉沉的,像是要压下来。
林佐顿时觉得心中一阵烦躁。昨日的事仍历历在目,那女子濒死时那温柔而满足的眼神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讨厌任何虚假的东西,哪怕她自己已深信不疑。
林佐烦躁地起身,忽听外头一阵喧哗,他手握剑柄抬目望去,只见木远峰领着几名官兵进来,木怜夕跟在几人身后,林佐抬头时目光恰与她撞上,木怜夕神色微愠。
林佐顿觉心中一沉——怕是昨晚的事败露了。
木远峰见他先是呵呵一笑,抬头一抱拳冲他招呼道:“林兄弟,好久不见了!”
林佐未做言语,只是象征性地冲他点了下头。
木远峰回头又冲木怜夕做了一揖,“因事态紧急,这才贸然来访,打扰大小姐了。”
木怜夕神色泰然,举止优雅,“小叔叔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本就是一家,我信得过您,有什么您问就是。”
“那就谢过大小姐了。”木远峰笑呵呵地又冲木怜夕做了一揖,紧接着看向林佐,“当然了,这还得要林兄弟配合。”
林佐接收到木远峰的眼神,抬眼看向木怜夕,但木怜夕并未看他,他转过眼来冲木远峰点头一应,“嗯。”
木远峰冲几个手下一使眼色,其中一人立马取出文房四宝摆在了桌面之上,又有一人冲木怜夕一抱拳,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木怜夕冲他们一点头便踏出门去,两名官兵紧随其后,合了门分守房门两侧。一时间,房中只剩林佐、木远峰和一记录者三人。
记录者在桌前坐定,从容地拿起砚台磨墨,待墨磨好,毛笔吸足墨水,记录人冲木远峰一点头。
这期间林佐未置一言,径自走到桌前坐下,静候下文。
木远峰率先开了口,面带严肃,“林兄弟我就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就好。”
林佐冲他一点头,算是回答,他依旧没开口,自顾自地为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
木远峰发问,“昨日下午林兄弟可出过门?”
“出过。”林佐点头。
“那…林兄弟去了何处?”
“胭脂巷。”
木远峰眉头紧锁,面带愠色,“那想必胭脂巷后巷的人命案是林兄弟所为了?”
林佐闻言轻巧地转了转手中茶杯,面不改色地微笑道:“木兄何以见得?”
木远峰的手紧握成拳,“林兄可是忘了?在翠竹峰我见过你出剑时在尸体上形成的伤口!”
“那若是有人拿了我的剑呢?”林佐回的漫不经心。
“能从你手中拿走剑的人可不多。”木远峰是真动了气。
“不多又不代表没有。”林佐闻言抬头冲他一笑。
他并非不敢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一旦承认了,势必要给木怜夕带来麻烦,他不想如此。
林佐灵巧地转动着手中的茶杯,“再说了,你说你见过你就见过?你说你认识你就认识?空口无凭,有谁能证明你不是信口开河呢?”
“你…我木远峰岂是那等鼠辈!”木远峰被气得怒目圆睁,“啪”地一掌拍在桌上,“林佐,那可是七条人命,你怎能如此轻描淡写视作儿戏!”
“那我又当如何?”林佐面不改色,又为自己倒了杯茶,“事不关己,我自然毫不在乎。”
“好。”木远峰气得咬牙切齿,“你既承认你出去,那我便问你,案发时间你在哪?”
林佐淡淡的,“胭脂巷。”
“见了谁?”
“谁也未见,我只是去看雨。”
“去看雨?”木远峰冷笑一声,“若只为看雨,又何至于跑到胭脂巷去,你这说辞分明有诈!”
林佐微挑着嘴角不慌不忙,“胭脂巷地处繁华,香车美人,络绎不绝,若是赶在阴雨天前往,烟雨轻纱,粉脂醇酒,自是别有一番韵味。我慕名前往,不知木兄何来有诈之说?”
木远峰冷笑一声,“那你看雨之时可是无人陪同?”
“我听古人云,看景不入景,若真心想欣赏美景,最好是一人远观。自然是没人陪同。”
“没人陪同?”木远峰怒目圆睁,“那便没人能证明案发时你不在场了?”
“木兄这么说,倒也不错。”林佐微笑着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没有反驳。
“那你怎能证明此案与你毫无干系?”木远峰的指节被自己捏的“咔叱咔叱”响,“林佐,你还不认罪!”
林佐一时没言语,似是有些无奈,沉默半晌,突然抬头冲木远峰极温柔地一笑,“那木兄又是怎么证明我林佐于此命案有关系的?”
“你!”木远峰气的直打哆嗦,“那尸体上的伤口分明是出自你手,这我不会认错!”
“证据呢?”林佐的脸色冷下来,“没有证据木官爷可不要信口雌黄。”
“你…”木远峰一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林佐冷笑一声,出言讥诮,“怎么,要不我杀个人给木官爷看看,证实下木官爷的说词是否正确?”
尸体上的伤口不仅仅取决于剑,还与主人的习惯性用力方式有关,只要他想,他就能制造出不同的伤口以证清白。
显然木远峰也明白这一点。
木远峰火冒三丈,“林佐我以前敬你是条汉子,虽出身林家堡,但做事好歹是光明磊落!谁知你竟是这般草菅人命敢做不敢当的无耻之徒!我今日算是开了眼了!”
“那我林佐还真是三生有幸。”林佐皮笑肉不笑,淡然回应。
“你个混蛋!”木远峰气得咬牙切齿,猛地一把揪住了林佐的领口,一旁桌上的记录人吓了一跳,想拦却又不敢上前去拦。
木远峰竭斯底里地冲他吼,“那六个黑衣人就算了,想必也跟你一样出身不干不净,死有余辜。但那个名唤清荷的女子,你知不知道她今年才多大?”
在木远峰的印象里,林佐从不是这样一个漠视生命的人,他耿直、真实、敢作敢当,哪像现在这个人——满口胡言,虚伪诡辩!他试图在林佐眼中看出点东西,哪怕是微弱的近乎萤光般的挣扎——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林佐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里黑暗死寂,毫无情绪。
木远峰觉得心中冷下来,猛地一把推开他,不过一句话,却似耗掉了他全部的力气,“你知不知道,那女子今年恰是二九年华,尚未婚配。”
“啊。”林佐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年纪倒是和我相同。”
“我再问你一遍。”木远峰瞪着他,“林佐,清荷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她不是我杀的。”林佐神情冷漠地看回去。
“不是你杀的?”木远峰冷笑一声,“不是你杀的想必也同你脱不开关系!你知不知道,当我赶到时,那女子的老马还在嘶叫着等着她,那马车车厢里的莲藕还挂着水珠!而她却只能躺在那儿!冷冰冰地作为一具尸体躺在那!她该好好活着的,可她再也回不去了!”木远峰的眼中泛起泪花来,“她不该这样的你知道吗?她那么年轻本还有一大段路要走,而现在她就只能躺在衙门里任人划开肚皮接受尸检!是谁造成的今日这种局面,谁又该为她负责?”
“她自己为她自己负责。”林佐抿了下嘴唇,抬头冷冷盯住他,“天道不公也好,人定胜天也罢,都只能是自己为自己负责。”
“好。”木远峰气得满脸通红,“我木远峰从今往后没你这兄弟,这个案子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林佐冲他一点头,“嗯,那就提前祝木官爷旗开得胜了。”
木远峰“咣当”一声夺门而出,记录者急忙收拾了东西跟出去。
林佐看着木远峰怒气冲冲的背影离去,又返回桌前为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茶是剩茶,虽才是秋季,茶水却已冷得彻骨。
林佐对木远峰这个人谈不上多喜欢,但绝不讨厌。木远峰为人真挚,坚信人间自有大道,他会为一个陌生女子的死而义愤填膺,也会因为一个友人的转变而火冒三丈。这样挺好的,林佐觉得。
林佐手握茶杯放空自己,他的眼中黑漆漆的一片沉寂。谁该为谁的遭遇负责?谁又能为谁负责?那女子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得由她自己担着,他身上的一切,那些伤痕累累的过去、那些扑朔迷离的未知,也只能由他自己担着。这是个死规矩,谁都逃不过。
正在愣神间,木怜夕从门外进来,眉头紧锁,“这回木家正巧有趟镖要押,前往塞外的,行程快则三月慢则半年。木远峰那人一根筋,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这趟镖你跟着去,暂且避避风头。”
“嗯,听你的。”林佐点头,“何时出发?”
“今日下午。”木怜夕神色稍凝,“你得快些收拾。塞外不同关里,这次行程又长,你万事小心。过会儿我让嫣儿给你取几件厚衣物送过来。”
林佐沉声应道:“嗯。”
木怜夕看着他薄唇微抿,欲言又止,“木木佐,清荷之事…”
“人不是我杀的。”林佐正了神色,“小姐放心,这事就算真闹起来我林佐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累木府。”
“嗯,这事我信你。”木怜夕点了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脂粉盒子来递给他,“给。”
林佐满脸疑惑地接过,“这是什么?”
“胭脂,你上回不是问我要?”
林佐打开盒子嗅了嗅,“不是这味道。”
“怎么会?”木怜夕一愣,“我一直用的就是这胭脂啊,不应该…”
话未说完,她已被林佐一把抱住。林佐将鼻子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
“是你的味道。”林佐的声音闷闷地,“我上回就知道了。”
“林佐。”木怜夕被吓了一跳,急忙往外推他,林佐未做勉强,顺着她的力道放开她。
他看向她,目光软成一潭水,“小姐,你别给再我张罗什么亲事了,我命硬,会克死她们。”
木怜夕闻言笑出声来,“你命硬?那你终日和我在一起,我岂不是也有性命之忧?”
“你的命也硬,不会有事的。”林佐也笑了,“再说了我会保护你的,不必担心。”
“嗯哼!”木怜夕调皮地一歪头,“这事我也信。”
林佐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正了神色,“小姐。”
“嗯?”
“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的。”木怜夕被他的样子逗笑,踮起脚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
林佐垂下眼皮,“那以后便不必喜欢了,好吗?”
木怜夕一愣,“为何?”
因为我身边太过危险,我虽尽力控制,但…
“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危险,我也不想让你……”清荷的话忽地出现在心底,他着实被吓了一跳,猛地外后一退。
“木木佐!”木怜夕见他神情不对,急忙一把拽住他。
林佐茫然地抬起头来,他眼中涌动着的不安令木怜夕心痛不已,她不知他出了何事,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在他耳边细声安慰,“木木佐,没事的,不是让你走,只不过是离开三五个月而已,三五个月后便回来了。”
林佐眼中如乱了套的溪水,他愣愣地看着木怜夕看了半晌才习惯性地道了一句:“好,听你的。”
“无事,你若真的不想去那便不必去了,我自有别的法子保你。”木怜夕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可此刻林佐根本顾不上听她说了什么,他只是看到木怜夕的嘴在动,他脑子里一片嗡嗡响,一切都是混乱的,唯独清荷的那句话宛如魔咒般一遍遍在他脑子里回响,“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危险,我也不想让你……我也不想让你……我也不想让你……我也不想让你……我也不想让你……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那女子的笑温柔而满足,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浸了他满手……
“啊——”林佐双手抱住头嘶叫一声蹲坐在了地上。
“木木佐!”木怜夕惊叫一声。
“我不是清荷!我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林佐仿佛陷入了某种梦魇,他紧紧抱住自己毫无意义地否定着。
“你不是,你当然不是,你是木木佐,跟清荷哪扯得上什么关系。”木怜夕紧跟着他蹲下来,拿出帕子擦着他额头上的汗,“没事啊,木木佐,没事的。”
“对,我不是,我不是,我是木木佐。”木怜夕的话总算多少有些传到了林佐的脑子里,他口中喃喃着,近乎乞求救赎一般地看住木怜夕,“我是木木佐,我不是清荷。”
“嗯,你不是。”木怜夕心疼地摸上他的脸。
“对,我不是。”林佐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他缓缓伸出手来,想去摸木怜夕的脸,木怜夕温柔地看着他,而他的手却在碰触到木怜夕的脸的那一刻猛地缩了回来,连同身体往后一退。
木怜夕看到了他眼中满满的恐惧。
林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喜欢一个人就会想为她去死。可他明明是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才活下来。
如果这是条定论,那他就宁愿不去喜欢什么人了。
“我叫林佐。”林佐的眼中总算有了焦距,他吞了口口水艰难开口道,嗓音听起来格外单薄,竟不像是自己的。
木怜夕一愣,想去扶他的手僵在原地。
林佐没敢看她的眼睛,径直站起身来,“对不住,属下让小姐受惊了。”
“无事。”木怜夕也站起身子来,双目灼灼地盯住他。
林佐避开她的眼神,“小姐若无别的事,属下就去收拾押镖所需的东西了。”
“那个先不急。”木怜夕看着他勾唇一笑,“林佐。”木怜夕垂目呢喃一声,“蛮不错的名字。”
林佐低着头,不知木怜夕这是要干什么。
“不知林侍卫可玩过骰子?”
“未曾。”林佐答道。
“那还真是可惜。”木怜夕笑笑,“当骰子离手的时候,就是我最享受的时候。因为这时间里输与赢不是对立面而是共同存在的东西。骰子还未落下,结局谁也不知道。怕输的人可以不赌,但同时他也错过了赢的乐趣。”
林佐抬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木怜夕的嘴角勾出笑来,她看着林佐墨黑色的眼睛,“告诉你个秘密,好东西总是被危险包裹着的。但选择权在你手里,到最后能为你的一切负责的也仅仅是你自己而已。”
“小姐……”林佐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木怜夕微低下头,她深吸了口气,想试着做个笑脸出来,就像是她平常常做的那样,那这次,她嘴角上挑到一半突然颤抖着垮了下来,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滚落出来,“林佐,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快乐,但我,但我……”
木怜夕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坠,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林佐紧紧捏着双拳,像挣扎,像克制,然后狠狠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木怜夕终于在他怀里哭出声来,每一个字里都透着委屈,“但我好怕你突然就这么客气地不要我…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护得住你……我护不住你的时候,我就让你离开……”
林佐紧紧抱住她,不住地在她发上轻吻着,“对不起,对不起。”
“谁稀罕你的什么狗屁对不起啊!不是一次两次了,动不动就这个鬼样子!轻而易举地就拒人于千里之外,难道就你自己知道危险别人不知道的吗?”木怜夕狠狠在林佐身上打着,“又让我哭,又让我哭,妈的!本小姐认识你之后就光哭了,认识你之前十几年加起来都没认识你之后这两年哭得多!”
林佐抚摸着她的头发,诚诚恳恳地道歉,“对不起。”
“谁要你的对不起!”木怜夕气得狠狠在林佐脚上跺了一脚。
林佐吃痛地闷哼一声,没有躲,“我以后不会这样了,我想什么,害怕什么,会告诉你。”
“这还差不多。”木怜夕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她哭的鼻子都红了,脸上湿哒哒的,“说话算数!”
“嗯。”林佐点头,“你也一样要告诉我。因为我也喜欢你的,你对我很重要。”
“切——”木怜夕不屑地撇了下嘴,脸上却是带着笑的,“怎么着,等价交换啊?”
“嗯,你答应我,我答应你。”林佐对她伸出小指,“拉钩。”
“幼稚!”木怜夕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将手伸了过来,“那我就勉为其难地…”
哪知林佐反手躲了过去,“不用你勉为其难……”
“哎…好好好,不勉为其难,我十分乐意,林公子!”木怜夕急忙抓住他的手。
“这还差不多。”林佐笑出声来。
“好啊,木木佐,你竟敢诓我!”木怜夕火冒三丈。
“谁让你整天诓我的。”林佐往后一躲,一脸高冷。
“你…”木怜夕看着他,双唇一扁,“好啊,我刚哭完又惹我…”
“不是,你别啊…”林佐靠过来。
“哎,你!”木怜夕狠狠一脚踩在林佐脚上,“活该了吧!”
“又诓我?!”
“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懂吗你,毛头小孩儿!”
“我比你大好吗?”
“那又怎样?只长个不长智商!”
“你!”
“你什么?”
“我…”
“我什么啊?哈哈哈,不要和我吵,你占不到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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