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昌郡主料得不错,程氏此时正在饱受失眠的痛苦,宣城侯传过话来说歇在外书房了,程氏听着院外风过林梢,蛩音乱鸣,欲发觉得夜凉如水,桑嬷嬷听她半日不曾睡着,起身叫小丫头掌上灯,只见程氏披着一件青灰织锦广袖罩衫,拧眉沉思。
桑嬷嬷劝道:“我的好夫人,您别把郡主那一星半点的脸色放在心里,再怎么着,你是名正言顺的侯夫人,膝下儿女成群,郡主她能把您怎么样?”
桑嬷嬷的潜台词就是,您老人家在这儿树大根深,郡主不敢炒您的鱿鱼,可是,程氏道:“我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地做了二十多年的媳妇,临了倒还不如那个才伺侯了她几顿饭的,你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桑嬷嬷道:“新娶的媳妇,自然是要新鲜上几天了,往后长了未必怎么样!”
程氏长叹道:“你不知道,我虽不摸她的底细,可就凭她结交的那些人,就知道不是什么善主儿。”说着,就把议婚那日许氏抢白她的事说了,又道,“我看见她的嫁妆里有一幅绣品,听说是她娘家嫂子亲手绣的,可见这姑嫂是一气的,嫂子是个牙尖嘴利的,这小姑子能好到哪里去?”
桑嬷嬷心下一动,新婚那****去惠风馆传话,蕊心就不大买她的账,原来侯夫人对大奶奶早就有了介蒂,桑嬷嬷一喜,这倒是个机会,因拊掌道:“夫人这一说,老奴还真想起来了,听说舅太太家的大儿媳妇,在闺中时就与咱们大奶奶交好。”
“竟有这事!”程氏还是头一回听说,她娘家嫂子郭氏隔三岔五就要到程氏这里转一遭,痛斥严文珂的不孝:“我好心好意给她挑的人,她都退了回来。”
“进门大半年了,也没个动静,我不过想找人帮她分担一二,她竟不领情。”
“大哥儿如今有个通房,我说既然她不要姨娘,那就先给通房停了避子汤吧,呵!她照灌不误!整日霸着男人不放,偏大哥儿还由着她!”
程氏狠狠捶着云头翻卷的青檀方案,咬牙道:“当初云飞议亲时,郡主偏偏半分也不许我插手,合着我这个娘成了虚摆设,如今怎么样?娶了这样一个人回来!”
桑嬷嬷道:“木已成舟,夫人您再说那些也无用了,只是老奴说句僭越的话,新娶的媳妇,落地的孩儿——得管哪!”
程氏道:“我何尝不想管?可你看如今的情形,只怕我一管,郡主就得先来插一杠子了,她向来就偏疼云飞,自然也会偏疼云飞的媳妇——这些年她何曾叫我痛快过!”
桑嬷嬷道:“那些陈年旧事也不必提了,老奴倒有个主意,”说着,跟程氏计议一番,“您看如何?”
程氏缓缓点头道:“是个好办法,只要能拿住她的错处,就是郡主也护她不得。”说完,又是一阵郁结,叹道,“云飞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却从不跟我一条心,唉!也只有我的云翔跟我贴心!”
第二日,云飞出门会友去了,蕊心去给程氏请安,程氏见她穿着流彩牡丹暗花云锦短襦,系一条粉色水仙散花留仙裙,圆润的肩头一条葱绿撒花软烟罗的帔帛逶迤而下,娇肤胜雪,粉面含春,皮肤嫩得像要掐出水来一般,只是玫瑰花磨得细粉遮不住微微发青的眼圈,隐隐透出疲倦之态,遍体的妖饶却似要炸开来,再想想宣城侯爷,十日里倒有九日留她一人在长春堂,冷榻寒衾,程氏就忍不住的酸水直冒,气呼呼道:“虽说是新妇,可大婚已过,就该端庄文雅,你穿得这样妖艳给谁看!”抬头看到蕊心讶然的表情,又后悔说话太冲动了,就想把方才的话抹平,谁知越抹越黑,“我也是为你好,你们小夫妻才成婚,难免愿意多亲近些,可也要劝着云飞多保养,不然若有个好歹,倒显得你做媳妇的不贤了!”
饶是孟冰童鞋从大胆开放的二十一世纪穿过去的,听了这话也瞠目结舌,婆婆大人啊,您在我们的床头上安了摄像头了吗?
桑嬷嬷素来知道夫人一生气,就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可眼下不是生气的时候,若是把话说僵了,就没戏可唱了,一个劲儿地跟程氏打眼色,程氏才想起正事,定了定神,说道:“你不必害怕,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咱们家一向没有婆婆为难儿媳妇的道理,只是疼还疼不过来呢。”
蕊心暗自莞尔,心想,这话我倒是相信,寿昌郡主出身皇室,她若是存了半点为难媳妇的心思,您老人家还能全须全尾得活到现在吗?
程氏继续道:“所以这请安的事,你也不必过于勤谨了,十日来一次就行了!”
十日?孟冰那位一结婚就小两口单过的表姐还每周去婆家溜达一趟呢,您这意识也太超前了,婆婆!
程氏一向固执,道:“你不用奇怪,一家有一家的规矩,我说十日就十日。”
程氏不是傻子,只要媳妇来跟她请安,她就得带着媳妇去向婆婆请安,她一辈子最怵头的就是寿昌郡主这个婆婆,要她天天见面,会折寿的。况且要是媳妇比她更笨一些(这一点恐怕比较难做到),也就罢了,偏偏蕊心很入寿昌郡主的眼,再由得她精彩表现下去,程氏很快就要受夹板气了。
蕊心也没必要跟自己为难,程氏叫她少来,她正求之不得呢,不然天天木桩子似的站着,听婆婆训斥她为什么没把老公培养成柳下惠吗?一边又在心里对沈云飞挑大拇指,这位爷教她的法子真是立竿见影,云飞叫她拼着这几日的劳累在寿昌郡主跟前好生站规矩,过不了多久,程氏就是自动缴枪投降。
蕊心福了福,道:“就依母亲吧。”
程氏道:“不叫你来请安,可不是就由得你脱缰了,你得伺侯好云飞,唉,说起这个,你带过来的那些人我也见了,好是好,只是太少了些,咱们家虽不是金屋银瓦的人家,可到底是侯府,云飞又是嫡长孙,更是委屈不得。这位桑嬷嬷的儿媳妇和闺女,最是勤快干练的,就叫桑贵家的做你的管事媳妇吧。”
桑贵家的就是桑嬷嬷的儿媳,这也是桑嬷嬷一石二鸟的主意,在长春堂伏侍侯夫人表面上看着风光,但程氏不管家,侯爷的外书房攥在寿昌郡主的手里,长春堂就是个清水衙门,云飞的俸禄虽然也要交到公中,但这位小爷得太子青眼,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惠风馆的下人一个个都红光满面的,桑嬷嬷早就盯准了这个好去处,既叫媳妇闺女帮着侯夫人盯紧大奶奶,又可以捞到好处。
蕊心福身一拜,粉颈低垂道:“母亲的心意,媳妇感激不尽,只是惠风馆已经有了李嬷嬷总领,桑大嫂子去了,只怕要委屈她,哪比得上在母亲这里风光又有脸面的?”
程氏道:“你的人再有能耐,也是初来乍到,必然伏侍不周,若委屈了云飞,倒显得你不好了,我这也是为你打算。”
蕊心沉默,心想云飞说的果然不错,程氏真够固执的,除了寿昌郡主,谁也斩不住她!若依着蕊心的意思,说什么也不会引两个女间谍进惠风馆,可是这样一来,不免要与程氏直接对上,儿媳对婆婆,本来就是天然的弱势,况且她还是进门才几天的媳妇。
蕊心两害相权择其轻,她宁可斗两个奴才,也不愿斗一个婆婆,惠风馆是她的势力范围,奴才对上她这个主子,可是天然的弱势。
她看看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青年妇人,大眼睛高颧骨,另一个是年轻姑娘,丰润如月的脸上朱口细牙,一双精光流溢的三角眼,额头窄了些,被几根细细的留海一遮,隐隐约约现出两道细细的柳叶眉。
她凝神片刻,笑道:“多谢母亲,既如此,媳妇这就把她们领回去吧。”
“等等,”程氏道,“她们是我这里出去的人,就是长春堂的猫儿狗儿,到你那里也有三分脸面,你不许把她们放在外院,要领到内院里近身伺候才行!”惠风馆是个二进的院子,外院伺候的多是看屋守宅的,蕊心带来的一班心腹,都在内院伺候。
蕊心咬牙,想得很周到啊!面上却仍旧微笑着,道:“是。”
惠风馆外繁花似锦,深玫的凤仙,火红的石榴,雪白的荼蘼,锦重重的落了一地,万紫千红各具娇态,映在蕊心青色的瞳仁里。
蕊心才走到院门儿那里,槟榔就跑过来,看见蕊心身后跟了两个人,有意地压低声音,道:“大爷回来了,还说有好事儿叫告诉姑娘呢!”
涵芬榭的丫头私底下还是叫她姑娘,当着人才叫她大奶奶,蕊心眼风一斜,就看见红萼伸长了耳朵往这边凑,显然是想听清槟榔说的什么。
蕊心索性遂她的愿,转身笑道:“红萼,大爷回来了,你去给大爷倒碗茶罢。”
红萼没想到这么快就有表现的机会了,心情顿时激动起来,脆生生答了个“是”,就提起绯色荷叶裙,一溜小跑儿的进了院子,桑贵家的怎能让自家小姑独占了这份风头?凑上前来施了一礼,谄笑道:“大爷才从外头回来,想是饿了,让奴婢去问问大爷想吃点什么?”
蕊心颔首,淡淡道:“你去吧!”
槟榔都看傻了,指着一溜烟消失的姑嫂俩,问道:“她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
蕊心挑唇一笑,道:“可正是这话呢!我也不知她们从哪儿冒出来的!”
说着,冷冷一笑,进了惠风馆。
云飞正在那里气咻咻地盘问桑贵家的跟红萼呢,“谁叫你们进来的?我这里人手尽够,哪里要你们来添乱?我即刻禀了母亲,送你们回去。”
桑贵家的和红萼眼看到手的肥差要黄,立马跪下磕头赔罪,蕊心走进来,笑道:“大爷别着急,这是母亲才拨过来伺候咱们的。”
云飞语气坚定道:“那也不成,一定得把她们退回去!”
蕊心瞥了桑贵家的和红萼一眼,道:“你们先下去吧!槟榔,带她们先去厨房吃饭!”她担心红萼那双长耳朵再伸进来,索性叫槟榔盯住她们。
槟榔会意,领命带着人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