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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有些清冷,我披着一件薄薄的莲蓬衣,在春连、琴姑姑、和几个丫环的随侍下穿过园景嫣然的院子,一路往大妾所住的别院走去。
我原本想低调行事,谁知道一出房门就看到候在外面的这几人,原来是专程来给我做梳洗的。琴姑姑听说我要去大妾那里,倒也未阻拦,只说给我带路。
琴姑姑还是跟之前一样多话,一路上跟我指指点点的,老爷夫人住哪边,三姨娘住哪边,大少爷家的夫人和妾室们住哪边,顺带也会告诉我,这树是谁栽的,那石头是从哪里请的,桥下的鱼是什么品种,荷花又是怎样的贵重稀罕。
我本没有什么心思欣赏风景,但是初来乍到、不想马上锋芒毕露,只能挂着假笑,一一点头心不在焉的应承着。
说了半天闲话,琴姑姑才试探的走在我身边低声说,“二少奶奶,您是我一路从京城接来的,这是缘分,虽然我是夫人身边的人,以后并不在您身边伺候,但这情谊算是有了。”
“有话直说。”我停下脚步看她。
“这,等下到了大妾那里,您贵人有贵量,只管接了二少爷就走,可别……”琴姑姑一边小心的说,一边观察我的脸色。
我温柔一笑,并不说话。
“那日的两个山匪……”琴姑姑还未说完,被春连打断,“那日的两个山匪,既然未伤我们小姐分毫,也就不足为提了。歹人说得话,原当不得真,我家小姐虽然年纪小,但这点明理辨事的分寸还是有的,琴姑姑且宽心。”
合着这琴姑姑以为我带春连是去闹事的。
开什么皇家玩笑?
报仇这种事情也得趁月黑风高、夜深人静的时候好吗。把我当白痴吗。我当然也想把那个该死的大妾拖出来强歼一百遍好让她知道老娘不是好惹的,再干脆让春连两指头捏断她的小脖子,一干二净,省得心烦。
十三年来住在王爷府里,看惯了那些妻妾侍婢们尔虞我诈,你死我活,我至少学到了一百种栽赃嫁祸、杀人诛心的技能。
但起码不是现在。
《孙子兵法》说了,谋定而后动。
不过好在春连这十三年没白在王爷府这个大染缸里耳濡目染,也没白让我娘调教了十三年。虽然块头大,但她心却也细,几句话回得琴姑姑是进退得体、滴水不漏。
我笑了笑,看了春连一眼,点点头。
琴姑姑这才松了一口气,带着我往大妾的别院走。我才发现刚才她根本就是在带着我绕圈子——其实大妾住处离我不远。
进了院子,正在打扫的丫鬟看到我们来势汹汹的七八个人迎面而来,吓得手中扫把都掉了,掉头就想跑。
春连一声吼:“站住!!”
丫鬟吓得发抖的不敢动,春连一巴掌扇过去,“跑什么跑?见夫人竟不行礼,好没规矩!!”
春连这巴掌其实是留了力的,不过丫鬟吃了一记,估计就算不痛也吓死了,颤颤巍巍的竟扑通跪下,哽咽的看着我,“夫、夫人万福。”
“呵呵,这礼可行得有点大啊,”琴姑姑讪笑的打着圆场,“甫儿,你家华姨太呢?”
“姨太正、正和二少爷在内房歇息,想必还没起——”丫鬟怯生生的看我一眼,小脸肿的通红,居然倒还能清楚的说出话来。
琴姑姑对我欠了欠身子,“二少奶奶不介意的话,我去给您通报一声。”
我挥了挥手。
院子里有棵海棠树,我站在底下等,海棠花瓣落下来,从我的发梢飘下去,带着阵阵香气。
那边可以隐约的听到几句对话。
“今个是新婚头一天,按例是要去敬茶的,老爷和太太想必都已经等着了,二少爷您要是去得太晚,恐怕又惹老爷不高兴了……”
琴姑姑的声音总是不徐不疾的。
“呦,这是谁打得!!这才进门第一天,倒上我这儿耍起威风了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必定是大妾了,阴阳怪气地说得十分大声,整个院子都听得清楚。
真嚣张。
我默默从肩头摘了一片花瓣,放在嘴里轻轻咀嚼着,心里把它当成那个大妾,用牙磨碾上千遍万遍。
“好吃吗?”一声懒洋洋的男声问。
我一愣,背部感到僵硬,一时竟不敢回头。
“二少爷万福。”几个丫鬟问安的声音也从背后传来。
“我的夫人,竟是这么个小人儿。”那姜二少爷慢慢的踱步到我正面,我抬头,看到他衣衫不整的袍子都没系好,正懒洋洋的上下打量着我,目光里全是嘲讽和讥笑。
“小丫头,你今年几岁?”他捏起了我的下巴,力道有点让我发痛。我皱眉,使劲拨去了他的手。
我目光冷然的看着他,“二少爷请自重。”
显然他已经让我很不高兴,我已经从早上起床忍到现在了。
“我看你也就十三四吧?入月了没?”姜二少爷抱起了双臂,斜着眼看我,浑然一副无赖地痞的模样。(*注2)
如果这不是我亲夫,我都觉得我正在被人非礼。
“我家小姐十七了。”春连代我回答,并且往我身后站了站。
姜二少爷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春连,仰头看着她一米九的大块头,嘴成了圆形,吃惊的发出赞叹,“哦!好高!!”
“见过二少爷,奴婢是二少奶奶的随嫁侍女,春连。”春连躬身行了个礼。
姜二少爷绕着春连走了一圈,还在她胳膊、腰上都拍了拍,仿佛要验证一下这是不是真的人肉。
我看到春连脸上也三道黑线了。她心里肯定跟我一样,都想一口唾沫喷死眼前这个作派不正经的大叔。
大叔?没错。
这姜二少爷据说应该是三十有一,不过他本人看起来倒很是清俊英朗,并不像年纪很大的人。
本来以为已经年过三十的夫君会很沉闷,没想到见了面发觉比沉闷还糟糕,这男人言行举止都太随便了,竟然还带着一股子天真气。
想来也是,大户家的儿子一般都是纨绔子弟、恃宠而骄,之前王爷府里的那几位世子,不也是四十岁的人了还当街斗殴,王爷老头子要惩罚,其中一个世子竟然还跑到王妃那里求庇护,抱着母亲的大腿哭得鼻涕眼泪一把的,真真是让下人们开了眼界。
看来这二少爷应该也是一路货色。
我不想再骂我娘了,我累了。以后我没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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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入月在古代指女子月经来潮。唐·王建《宫词》之四六:“密奏君王知入月,唤人相伴洗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