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高高：
你好，收到了你的回信，很高兴你听从了我的意见，同意等和小铁一样大的年纪再和同学一起外出闯荡。对于你，上大学，是很快的事情。也很感谢你对小铁的关心，你问他最近的情况，很想知道他自从那个寒假之后这些年有些什么新的故事。我很清楚，相似年龄的人，共同语言更多一些。而一般男孩子，更愿意和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接触，不愿意和比自己小的孩子一起玩，但年龄相差太多不行，就会有代沟了，差不多，比自己高一点儿，蹦一蹦，就能够着了。这是你们现在这个年龄的孩子的心理特点。非常好，说明你心里愿意进步，愿意快点儿长大！
看完你的信，我想了想，对你讲什么故事好呢？就讲他搬家的故事好吗？因为这些搬家的故事，和年轻人外出闯荡的事情相关，我想你会感兴趣，并会对你有所启发和帮助。就讲讲搬家的故事吧。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小铁去美国已经12年了。在这12年时间里，他搬了七次家。
他的第一个家是还没有去美国的时候，在北京在网上预定的，说好一人一间房间，房租一人一半。室友是他北大的校友，虽然从未谋面，却应该算作他的师哥。师哥在麦迪逊机场接的他，帮助他把行李搬到家，那个家位于麦迪逊市区靠近体育场的旁边，离他就读的大学很近。到了那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他的住处却是客厅，并不是一个独立的房间，师哥自己住一个房间。到美国的第一夜，小铁失眠了，心里很不舒服，觉得有些受骗的感觉。在经济压力的面前，都是穷留学生，已经顾不上什么校友了，面子是赶不上“美子”实用的。
这件事，他一直没有对我讲。一般孩子都是对父母报喜不报忧的，你也是这样的吧？一直到那年我第一次去美国看他，他特意带我看这间房子，才对我说起往事。这是个坐落在小山坡上木的二层小楼，在我们这里要被尊称为独栋别墅。但是，这一带都是这样的房子，也都大多租给了在附近读书的大学生。小铁就住在了二层，正是黄昏，夕阳明亮地辉映在他曾经睡过的窗口。望着这扇窗口，我想起他来到这里第一次做饭，是煮面条，他往锅里放的水不多，却把整整一包面条都扔进锅里，怎么也无法煮熟。那天，他打电话给家里，问面条应该怎么煮？你看，他是不是很好笑？你会这样吗？会连面条都不会煮吗？一个孩子，只有走出家门，离开父母，才会真正长大。总和父母在一起囚着，是不会长大的。
他告诉我住进这里没几天，他向室友提出，他愿意多付一些钱，从客厅搬进里面的房间。很快，他就搬进另一处住所。那该算作他第二次搬家。是学校的公寓。环境幽静，房子也宽敞了许多，每个学生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房间前是宽敞的草坪，可以在那里打球和烧烤，草坪紧靠着麦迪逊漂亮的湖。只是这里比他原来的住所远了许多，学校在湖的对岸。每天学校有班车运送他们往来。
那年看小铁的时候，我也来到那个住所看过，湖畔起伏的坡地上，星罗棋布地散落着二层小楼，掩映在枫树和橡树之间。环境和房间都无可挑剔，就是买东西不大方便，需要下山到几公里以外的超市去。那时，小铁没有车，只好搭一位韩国同学的一辆“现代”一起去超市，采购一次，对付好长时间的吃用。老麻烦同学，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第一年春节回家探亲，他对我说起这事，就是那一年，他对我说他想买一辆二手车。我问他需要多少钱？他说美国的二手车很便宜，一般的车，车况比较好的跑得年头不长的，五千美元左右，差一点的只有一两千美元。他返校后，我给他汇寄了五千美元，他买了一辆丰田佳美，是辆跑了三年的旧车，但车不错，一直开到了现在。
两年后，他开着这辆车从麦迪逊来到芝加哥。他考入了芝加哥大学读博，这是他第三次搬家。还是事先在网上预定的房子，不过，他多少有了经验，找的是学校管理的学生公寓，位于53街边的一个U字形的三层楼，三个大门，每个大门进去，每层楼里有各带厨房和卫生间的六个房间，每个房间有二三十平方米不等，分别住着六个学生。小铁在宜家买了一个床垫，下面放几块木板，权且住了下来。虽然木板硌得他浑身难受，却还可以忍受。他住在二楼临街的一个房间，街对面有一个小广场，是个商业中心。他的楼下是店铺，是一家咖啡馆。每天有咖啡的香味飘进窗来，也有震耳欲聋的音乐闯进窗来，那都是黑人停靠在街边的汽车里的音响里肆无忌惮的摇滚乐。黑人开车愿意敞开车窗，让摇滚乐尽情摇荡。小铁基本白天不在家，即使晚上也到学校的图书馆。但是，有时半夜里也会奔驰过黑人开的车，依然有这样的音乐冲天回荡，这让爱好摇滚乐的他都有些受不了，他酝酿着再次搬家。
这次他找的还是学校的公寓，隔两条街的51街。因为53街有超市，是周围的小中心，所以比较热闹，51街没这么多店铺，相对清静一些。这是一处一室一厅的房子，连接客厅和卧室之间还有一条走廊，几乎比原来的房子大出将近一倍，每月房租却只多一百美元。关键是不临街。他可以独享一下清静了。最有意思是，他刚刚搬到这里来没几天，下楼看见一套八成新的三人沙发扔在街上，他捡了回来，正好放在客厅里，来个同学借宿可以暂时在那里栖身。
总算安定下来，他对我说，再也不搬家了，太累了，所有的家具都是那个韩国同学和他的女友一起帮助他搬的。最沉的是书，可学生哪能没有书呢？一箱子一箱子的书，就这样搬来搬去，越搬越多，越搬越沉。搬家让他感受到生活沉重和孤独的一面，如果是北京，可以有那么多的亲人帮忙，在异国他乡，只有靠自己。他说他就像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狐狸的故事》里被老狐狸扔到野外的小狐狸，必须咬牙忍受并顶住面临的一切。你看过这个电影吗？是很早以前的一部电影，大约在20世纪80年代很出名。你可以问问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定知道这部电影，如果能帮助你找到这部电影，你真的可以看看，会对你有帮助的。你会知道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会有很多困难，需要你独自去面对，去解决。
在这些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中，除了孤独的苦闷和压力的沉重之外，更厉害的是漂泊的感觉，总觉得在一次搬家中如同迁徙的鸟一样，没有自己的落栖之枝。在这样漂泊不定的生活中，他的心情和心理常常会出现一些焦躁和焦虑的波动。我发现了这一点，但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
我说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比起你出国留学的前辈，你的条件好多了，如果和我年轻时在北大荒艰苦插队相比，就更是天壤之别。可是，这样的说教是难以说服并打动他的，比起他的前辈和我们这一代来，青春期成长的时代背景和心理背景，都是那样的不同，这个不同，主要是因为他和他的同学是属于独生子女的特殊一代。
独生子女一代已经长大了，而真正成为新的一代。他们再不是孩子那样充满天真和可爱，那样乖乖地听话了。这样的一点事实，让我有些触目惊心。对于如何面对、帮助这样在我国千年历史中独一无二的一代中的孩子，我有些准备不足，甚至有些力不从心。
我知道，作为国策，独生子女最早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其中最大年龄者，恰恰是小铁这样大的孩子。他们很快到了而立之年，30年过去了，新的一代随日子一起长大，成为了不可回避而必须正视的现实。独生子女一代，改变了我国的人口结构，由此也使得社会的构架、心理和性格以及流通的血脉同时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动。更为重要的是，独生子女一代是和社会变革的新时代几乎同步伴生的，独生子女一代是和商业时代的到来一起成长的。他们和他们的父母一代成长的背景，是那么的不同，在社会和时代动荡、激烈碰撞的重要转折时刻，他们如种子播撒在了中国新翻耕的土壤中。命中注定，独生子女一代的成长，在得到得天独厚的优越的生活和教育条件的同时，他们自身的心理也容易产生新的种种问题，是他们也是他们的父母乃至全社会无可预料的，缺少准备的，却又是必须面对的。
这样，就不仅需要作为家长的我们和你们这些孩子，也需要新的时代和全社会的调试、适应和引导，偏偏商业社会的到来使得原有的价值系统得以颠覆，独生子女的上一代正处于摸着石头过河的迷茫和探索之中，代际之间的隔阂与矛盾便由此而加深。由于上一代对独生子女的望子成龙期望值超重，也由于独生子女自身无根感的迷茫与失重，两代之间，都会出现种种或深或浅的矛盾冲突与分裂。面对独生子女所出现的整体一代的心理与性格问题，作为家长确实缺乏足够的研究与应对措施。所以，人们曾说这是“孩子的青春期遇上了父母的更年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应该说，代际矛盾是在每个时代普遍存在的，但面对中国社会崭新的独生子女一代，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次，其矛盾的深刻而独特，可以说是空前绝后。如何化解这种矛盾，解决两代人彼此的心理问题，沟通两代人之间的关系与情感，已经成为了刻不容缓的课题。
几次在美国看望小铁的时候，我常常和他进行这样的交流。有时是争执，有时，我会反思自己，也许我并不真正理解孩子在异国他乡求学的苦处，他有奖学金，经济上并没有困难，但是他离家那么远的精神上的痛苦和心理上的苦闷，我无法设身处地地想象，也缺少足够的理解。作为家长，也许更多地为他出国留学并在一所不错的大学里读书而骄傲，而多出一些虚荣心。
五年之后，小铁开始第五次搬家。因为学习和工作关系，他要在普林斯顿住一段时间。事先，利用假期，他先从芝加哥飞到普林斯顿，在靠近普林斯顿大学的附近看了一圈房子，最后预定下一处，是一幢独栋的二层小楼，每层住有四户，每户一室一厅一卫。他选择的房间位于东南角，卧室窗户面南，客厅窗户面东，应该是最好的位置了，可以尽情享受阳光。还有一个宽敞的阳台，阳台前是开阔的草坪和雪松，再前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河。环境和居住的条件，比在芝加哥强多了，我对他说你要知足常乐！
寒假，他开车从芝加哥出发，向普林斯顿进行长途跋涉。等于从美国的中部向东海岸横穿半个美国。满车塞满了行李和书籍。而此时普林斯顿租的房间里还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呢。临出发前打电话的时候，我问他连张床都没有，到了那儿睡什么地方？他说带了个充气的气垫床。这个充气床垫是他在美国旅行时常带的东西，说起它，我想起有一次他去纽约玩，住在长岛同学家，带去了这个床垫，却忘了带充气口的塞子，没法子用了。我嘱咐他别再忘了那个塞子。
到达匹兹堡，他住了两天，在那里参观了匹兹堡大学和美术馆。从匹兹堡到普林斯顿大约有六个小时的车程。早晨，离开匹兹堡前，他在网上查到普林斯顿正好有个人要卖一张床，便立刻联系好，到达普林斯顿先去看床。到达普林斯顿已是黄昏，见到的是位在普林斯顿一家公司工作的非洲女子，公司要派她回非洲分公司工作，床很不错，他当场买下，非洲人把她的所有餐具和灯具一起送给了小铁。睡觉的问题，那么容易就解决了。带来的充气床垫没有了用场。只是发愁这张大床可怎么运回家，一个瘦弱的非洲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显然帮不了他的忙。
非常巧，那天是当地的搬家日，很多人家都在卖东西，因为周围居住的大多是在附近公司工作的人员和大学生，都来自世界各地，流动性很大，卖各种家用品的很多，小铁很方便就从一个日本人那里买了一台电视机和DVD机，又从一个印度人那里买了一个真皮沙发和桌子。包括床在内这些所有东西一共花了一千多美元，居家过日子的日常用品，一天之内都制备齐全了。我对他说比在国内都便宜、还方便了。你说有意思吧？有时候，生活中的艰苦和乐趣是交织在一起的，给你意想不到的结果。
下面他要想办法怎么把这些家伙搬回家。在镇中心吃晚饭的时候，顺便打听到这里有一家汽车租赁公司，可以租大型汽车，按所跑的公里收费。他找到这家租赁公司，这种没鼻子的大型汽车他从来没开过，他愣是坐上去，看了看仪表盘，一咬牙豁出去了，便也把车开走，把这些家具都运回家。如果在家里，一切都需要家里帮忙了，但是，在美国，现实生活磨练了他，他必须面对。他知道，不会有人帮助他。
晚上运送家具的时候，普林斯顿下起了雨，你说做家长的能不担心吗？说心里话，我挺担心的，毕竟他头一次开着那么个大家伙，路滑天黑的，我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不过，这种担心起不到一点作用，相反只会增加他的负担，不如把担心变为鼓励，让他鼓足勇气去应对一切意想不到的困难。对于独生子女，家长容易事无巨细地担心，和事必躬亲地越俎代庖，有时不是爱孩子，相反容易让孩子弱不禁风，缺乏了生活和生存的能力。我很高兴小铁有能力独自去应对这一切，想象着雨刷在车窗前挥洒，车灯穿透雨雾，小铁开着笨重的大车行驶在普林斯顿的林荫道，我心里感到孩子真的长大了。
第二年的春天，我再次去美国看望小铁，有一天，他特意开车带我看当年搬家时租车的那家汽车租赁公司。它离普林斯顿的中心不远，门口停放着几辆大货车，不知哪辆曾经是小铁租过的车。
日子过得飞快，他在普林斯顿度过了整整五年的时光。在这五年中，他又搬过一次家，不过，不远，是一套两居室，有宽敞的客厅，还有一个阁楼。他住得宽敞多了，因为他已经新添了孩子。
我离开美国不久，今年刚入冬，小铁第七次搬家。那时，他刚到印第安纳大学教书，全家要搬到布鲁明顿大学城。这一次，他联系好了搬家公司，定好了日期，把家里的东西包括车，统统都交给了搬家公司负责，一切都比以前几次搬家简单了许多。谁想到，这时候，你说巧不巧，真是比电影小说里还要巧，赶上了纽约和新泽西州遇到百年不遇的“桑迪”飓风，一下子遭遇停电，所有的店铺关门，搬家公司也联系不上。眼瞅着搬家的日子就要到了，眼前却是一抹黑，让人忧心忡忡。谁想到，就在搬家的日子的前一天，电来了，搬家公司联系上了，天也晴了。一切如约进行，有惊无险，和风暴擦肩而过。
如今，小铁在布鲁明顿的新居已经住了两年。今年夏天，我来这里看他。新居比以前所有的住处都要宽敞明亮，房前屋后还有开阔的草坪。有意思的是，小铁好像并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最后的安营扎寨之地。那天，他请来工人帮他彻底修窗户查房顶，我问他干吗这样兴师动众？他说得修好，要不以后房子不好卖。刚刚两年，他就想着卖房子了。不过想想，也很正常，在美国，工作的流动性很大，搬家成为很多人的常事。流水不腐，生命就像水一样，在流动中流逝；人生就像水一样，在流动中成长。真的是所谓岁月如流，人生如流。
一个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你很快也会像他一样的长大。做父母的，真的是又盼望你们快快长大，又不希望你们那么快长大。这真的是一种矛盾的心理，你能够理解吗？
等待着你的新消息。
盼望着你长大的肖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