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瓦罐凉水精准地泼向出云的脑袋,凉水冰沁,清甜得像云云山上清澈的泉和淙淙流过的溪水。她微微有些冷,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缓缓地睁开眼,旋转的场景里,既有父亲伊歧焦急的一张脸,也有座中十数双无情的眼。
唯独没有的,是曾经最最熟悉的、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大庭氏族人的微笑的脸。
万籁俱寂,鸦雀无声,只有火塘熊熊燃烧的木头偶尔在碳化后发出一声蹦脆。
出云的意识还未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她满脸迷茫地举目四望,苍白干涩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在说话,但没有人听见她在说什么,当然他们也不在乎她想说什么——即使现在的大庭氏少母出云是个哑巴,他们也不会在意的。
火……火……苍白干涩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出云似乎在说话,但没有人听见她在说什么,除了伊歧之外也没人在乎。
“出云,怎么了?出云?”父亲担心地呼唤她,但这恍恍惚惚的声音却不能使她清醒,反而让她越发地心神迷乱。
她睁大了眼,大庭氏被焚烧的那个夜晚悄悄薄雾般浮现在她的面前,满仓的粮食、成片的屋舍、田地和牲畜,全都陷入了冲天的一片火光之中,畜生们疯狂地踢着栅栏要逃跑,孩子们的尸骸被皱纹深重的老人抱在怀中,族人们或是趴伏在地上,或是手扶大树而立,每一个人都在咳嗽、吐血,地上一滩滩的红色液体,都是大庭氏呕出的结局。
“大庭氏的勇士们,我们中了那群老鼠的奸计,但并不代表他们就不会死在我们的手中,”在战场上永远不会退却的狄站在冲天烈火的前面,她同所有人一样头昏眼花四肢乏力,但她还是使出了最大的力量举起她的长矛,“我在此以大庭氏长母的身份,对着我们死去的族人发誓,只要一息尚存,我们也决不向男人投降!”
“宁死不降!宁死不降!”族人们拿着各自的武器围在她身边,跟随她发誓,她们怒气汹汹视死如归,面对敌人毫无惧色。
不!不要去!不要去!那是男人们的诡计,那是豺狼设好的陷阱!
出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想要尖叫着阻止她们,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一个男人迈着趾高气昂的步履从她身边走进来,她才终于在惊恐和悲痛中意识到,辉煌千年的大庭氏,她荣耀而庞大的家族,如今就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了。
尊庐氏大步踏入,他站在出云的身边,粗哑着声音得意至极:“那个母夷泼妇已经被我一箭杀了!”
扑通、扑通,是出云心跳的声音,强烈却不剧烈。
“那母夷还真不像个人,老子叫人先用石头砸,又射了几十支箭在她身上,她居然还能又吼又叫。你们那些族人一个个吓得跟老鼠似的,那母夷一吼,他们抱着脑袋拔腿就跑,还有人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尊庐氏鄙夷地横扫了一圈,冷冷哼笑了一声,“要不是老子一箭射穿了她喉咙,我看各位的兄弟亲友们大概现在都已经成为那母夷的奴隶了吧。”
一箭……射穿了狄的喉咙……
出云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冰冷,如坠冰海。她在情不自禁地幻想一个恐怖让她心潮澎湃的场景,她像狄、像母亲,像大庭氏所有的女人一样勇猛有力,她握着一把锋利无比的铁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划过尊庐氏粗短的喉头,她稍稍一用力,那颗丑陋难看的脑袋就掉在了她的脚边,满地都是他为狄、为整个大庭氏殉葬的鲜血。
可无论她在心中幻想得多么畅快淋漓,她的灭族仇人却依然好好地站在火塘旁边。
她瞪着眼睛“噌”一下子要起来去跟尊庐氏同归于尽,却被父亲伊歧死死地按住了肩膀。
帝鸿冷冷地提醒:“你打算用什么给你的狄报仇?火塘里的木炭,还是旁边的陶罐?”
是了,是了,出云丧失理智地想,或许她也可以放一把烈火,把这里所有的人都烧得灰飞烟灭。
她仇恨的目光太明显,让尊庐氏不得不注意到这道从背后射来的光,但他并不在意。他微微眯着眼,看着这位冲着他咬牙切齿却被死死按住的大庭氏少母和她那位羸弱惶恐泪水盈眶的父亲——蝼蚁一般的弱小,他甚至跺一跺脚就能吓得这对父女心悸而亡吧?
然而大巫觋还高高坐在上头呢,他一时不下令,这个大庭氏的女人就一时死不了。
尊庐氏轻蔑地哼嗤了一声,旋即扭头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因为功劳甚高,所以他的位置也是最好,他坐在赫胥氏巫觋的左下方,前面就是火塘。夏日炎炎,夏夜却也还是需要温暖的火塘才能驱寒的,尊庐氏坐着的这个位置既远离炙热火焰又不失暖和,实在是好位置中的好位置。
火焰的中央里搁着一个竹筒,筒里装的是鲜美可口的羊奶,放在火炭上是为了煮熟加热,气味柔软芬芳。
尊庐氏闻着这味儿不禁就觉得有些渴了,于是朝这风篱里唯一的奴隶——赫胥氏大巫觋的贴身小奴隶——瞪着眼睛指示道:“去,把这筒羊奶倒给我喝点。”
“你放肆!”小奴隶还在发愣,巫觋右手边下坐着的一位氏族首领却忍不住站起身来指着尊庐氏破口大骂,“这羊奶是巫觋大人的,你好大的脸,敢支使巫觋大人的奴隶给你倒奶喝?!”
“X你祖宗的,这母夷是老子亲手杀的,这大庭氏是老子们亲手灭的,这羊奶老子怎么就喝不得了?嗯?你再嚷嚷,老子过来把你脑袋拧出水来!”尊庐氏一拍地面把整个风篱都拍得抖了三抖,他虎目圆瞪吼声如雷,喷出来的口水几乎能把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臭死,又脏又臭他却还不自知,硬是抬着一张黑熊似的毛脸,指着对面的首领毫不客气地嘲笑道,“陶唐氏,你也好意思坐右边的第一位?!你当初听到风吹就以为是大庭氏的人追杀过来了,吓得你带着全族人差点去跳海你忘了?”
陶唐氏被说中了痛点,一肚子的火气全哽咽在喉头上没法发出来了,只好愤愤然地偏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喘气。
尊庐氏冷笑一声,顿了顿,勾着嘴角得意洋洋地笑,又扭头斜睨了高坐在台上的巫觋一眼,昂着脑袋轻浮而讽刺地问道:“大巫觋,你说这羊奶,我尊庐氏喝得不喝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