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猪
子凝坐在今天子遥下午才睡过的那个房间,坐在床边轻抚那张她下午才给子遥、他修成半仙前所用的那张虎面具。这张本来是挂在子遥侧脸的面具,在那一场花暴中被毫不犹豫的花叶拉扯下来。
窗外的月朦朦的白,将室内照成同一色系的色彩。
那张轮廓淡而疏漠的虎面具是代面道士极重要的法器,自然是由极坚硬的黄湮木、还有手艺极好的道匠施上加固的道咒制成。此时却只因为子遥的一场花暴而切痕斑斑,快看不清原本面目。
这就是抛弃所有身为人的意识和记忆得来的,不属于人的强大力量。
肩上的伤虽止住了血,却还在狠狠发痛。子凝双眼茫然,以指轻轻抚过那张自幼和子遥一起成长的面具,它的毁损似乎在隐隐暗示着什么,她不愿去想。
现在浮现在子凝脑海的,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一个中秋夜,当时,他们都还年少。那年中秋三人一起躺在还微温的屋瓦上一同凝视那轮巨大的满月,那分想要一直一起如此过下去的心情,却在多年后崩解。
往昔的多少执着,今日看起来竟都像天真的笑话。
菊天人离开后已过午夜,大家忙成一团照顾伤员,热闹温馨的除夕团圆夜也就不欢而散。不幸中的大幸是,没有人在那一场花暴中丧生。
在大家忙进忙出时,子凝还呆愣在原地。
青亦此时走了过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极轻的、安抚的、不发一语的。青亦的下巴靠在子凝头上,子凝可以闻见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香。
是青亦的白鹤芋。
他们就这样无声胜有声的相拥,在忙碌的人群中只有他们是静止的,子凝慢慢品尝这无声中的苦涩和无奈,两颊不可避免的滑下两行温热。
一直到他们两人相依离开大厅,都没有人来责骂或打扰。
子凝环顾这间房间,因下午他们三个,一虎一兔一龙的玩闹,里面的家具大都逗趣的歪斜着,那些美好此刻就像一场幻梦。向后倒到床上,床上残留的天人菊香扑鼻,温柔温润,跟晚上打斗的那几株菊扑鼻窒人香气比起,实在是相差太多。
子凝最初的姓氏是”玄”,一个禁忌的姓氏,一个在这个世界的人眼中和妖术邪异画上等号的姓氏。
玄族明明身为血统高贵的古族之一,却在众人劝告下仍不断使用邪术、和妖异打交道,终于在二十二年前被武林诸派所共灭。
但这并不是子凝讨厌武林中人的原因,对她而言,上一辈的恩恩怨怨都与她无关,她生是白羽观人,死是白羽观鬼。
但就是这一身玄家的纯粹血统让子凝这一生活的坎坷。
幼时常因无法控制玄火常弄哭同辈的孩子,又因为不同姓、不完全属于白羽观而和其他人有所隔阂;成年离开长辈庇护后,又时常遭玄族仇敌寻仇或是恶言相向。还好遇见了青亦和子遥,这两人天赋异秉的不怕子凝的玄火,就被师父们凑成了三人搭档一起接受教育,形成了一个互补互依默契十足的小组。
三人对彼此护短的很,子凝和跟她一样在白羽观中格格不入的子遥尤其好。
子遥总是淡然冷漠、眼神焦距飘忽不定像在看很远的远方,有如活在自己的单人世界中,旁人无法靠近。
发现子遥和自己一样总是落单,于是子凝黏上了他,两人总是形影不离的在远处看青亦和同年纪的孩子嬉闹。朋友都是青亦帮他们找回来的,和煦的青亦总是不介意两人在观中的孤僻,一次又一次的带朋友认识他们。
如不是青亦,子遥子凝不会和子威子蓝他们熟起来。
但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子凝翻了个身,搧了搧眼睫,正要阖眼,却听见了元宥淡然的声音。
“在这睡会感冒。”
子凝闻声坐起身来,却发现门窗都没动静,于是她把注意力移向墙角,果真看见墙角奇异的幽黑成一片,像一扇门的型状。
门的另一边是全暗的,空空洞洞的,如存在着另一个巨大空间般。
元宥的声音就是从那个空间传来,有些远,像隔了一段距离。子凝见怪不怪,果然不一会元宥就提着灯笼从那扇门型的洞口走出来。他这次提的灯笼是大红色的,上面用毛笔写了个大大的”巡”字。灯笼把柄是刨光晶亮的暗褐色,尾端还系着串有绿玉珠的红流苏。
灯笼的红光照亮了室内,也瞬间将身后的幽冥之门照的无影无踪。
元宥的脸被红灯笼罩的一片绯红,他将手中灯笼轻轻吹息,走到子凝床边坐下。两人没有说话,子凝把额轻轻靠在他肩上寻求安慰,一如当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小时候她老是硬要元宥抱,抱了就赖着不肯下来了,打定主意自己没有父兄,就非得要赖住一个人当爸爸或哥哥似的,而捡她回来的元宥乎就是最好的人选。
元宥总是不拒绝她的寻求温暖,子凝知道他是在尽自己把她捡回来的那一份责任。这种被当作责任、被同情的感觉有点苦,可是她还是甘之如饴。
“妳不必自责,其实很早道观中擅长命、卜、相的师兄姐就已经测到除夕时白羽观上上下下会有血光之灾,大家早有防备。”元宥拍拍子凝的头。
“大家都知道?瞒着我和青亦?”子凝愣了,万万没想到。
“你们知道也是徒伤心不是吗?我们本以为有防着就不会有人受伤,没想到菊天人位列战仙果然就是不一样,即使只是半仙、即使花暴爆发那一瞬师父和大家都有出力化解,其力量依然惊人。”
“所以,如果师兄姐们没占卜到,凌字辈的师弟妹,是不是将无人能存活?”子凝脸色发白,有些发抖的问。
元宥脸上表情没有波澜,淡淡的点了点头。
“仅仅七年,七年而已,子遥就变得如此……”她脸色苍白,瑟瑟发抖,”他以后要回来我也不会答应了,我会尽一切挡着他。”
“师父他们当初也认为子遥不至于会失控,他们认为是想对草氏和白羽观不利的人引起的血光之灾,谁想的到,真的是子遥。”
元宥静静的叹了口气,说:“其实刚刚我也没有信心可以将天人请回,毕竟我的巡夜铃是针对鬼神的,还好子遥肯听,也肯跟着我的指引回菊岛。”
“你的意思是,他还是有一点意识?”
“要知道,菊岛的菊天人坏脾气可是出名的,他前几世因为一点惊扰而屠村屠城的事常有耳闻。”
是吗?子遥并没有被菊天人吞噬殆尽吗?
前几世……子凝沉默的垂下眼睫,身为菊天人的子遥,他的强大、他每一世的事迹大家都曾听闻,这样的天人果真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往日的相依亲昵,大约只会继续存在于昔日,都成追忆。
“明天还要拜年,早点睡吧。”元宥声音极为低沉平稳,揉揉她的发,起身就走。
一听到拜年这字眼,子凝整个人立刻进入紧绷状态,几乎就要跳起来。她有些恼怒的往元宥嘴角看去,果然是偷偷噙着笑。
对于这种嘲笑似的鼓励方法,子凝真不敢苟同。她目送元宥提起红灯笼,消失在角落幽暗的幽冥之门中。
拜年吗?也是,这十多年来她小孩子般的任性也该作一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