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列五事以看,直接史料与间接史料相互参会,均指示我们商起于东北,此一说谓之为已经证成可也。
二亳
然而竟有人把商代也算到西方去,其故大概由于亳之地望未看清楚,太史公又曾胡里胡涂说了一句。他说:“或曰,‘东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熟。’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这话里边,只汤起于亳一说为无着落,而徐广偏“希意承旨”,以说“京兆杜县有亳亭”,于是三亳阪尹之外,复有此西亳,而商起东北之事实,竟有太史公之权威作为他的反证。查亳之所在,皇甫谧已辨之,宋人亦有论及。在近代,有孙星衍(见外集《汤都考》)、胡天游(见《石笥山房集》)、郝懿行(见《山海经笺疏》)、金鹗(见《求古录礼说》)、毕亨(几九《九水山房文存》)、王国维(见《观堂集林》)皆主偃师之西亳为后起之亳,汤之始都应在东方。汤自东至西之事,在今日已可为定论。诸家所说,今不具引,仅于所论之外,补申两事:
甲、亳实一迁徙之名。地名之以居者而迁徙,周代犹然。宗周成周虽于周上冠字,其号周则一。鲁本不在今山东南境,燕本不在今河北北境,皆因徙封而迁。(此说见拙著《大东小东说》)韩本在渭水流域,而《诗·韩奕》,“燕师所完”,“以为北伯”之韩,必在今河北省境。魏本在河东,而迁大梁后犹号魏。汉虽仍封梁王于此,而曹魏初建国,仍在此地。后世尚如此,早年“无定居”时迁徙较易,则洛邑号周,韦墟号商,亦甚自然。鲁有亳社之遗,可知亳者乃商人最初之国号,国王易其居,而亳易其地,原来不是亳有好些个,乃是亳王好搬动,或者有亳社之地皆可称亳。王国维君证汤之亳为汉之山阳郡薄县,(今山东曹县境。)以《左传》哀十四年,“宋景公曰,薄宗邑也”为证,其说至确,然不可谓汤之所居但以此为限。偃师之亳虽无确证,然汤实灭夏,夏之区宇布于今山西河南省中,兼及陕西,而其本土在河东。《史记》:“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集解》引孔安国曰:“地在安邑之西。”按之《吕览》等书记吴起对魏武侯云:“夏桀之国左河济,右太行,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则鸣条在河东或不误。然则汤对夏用兵以偃师一带地为根据,亦非不可能者。又南亳虽若偏于南隅,然相传成汤放桀于南巢,南巢竟远在庐州境,则南亳未必非汤所曾至。大凡此等传说,无以证明其然,亦无以证明其不然。如以亳为城郭宫室俱备之都邑,则汤之亳自当只有一个。如以其为兵站而有社以祷之所,则正应不只一地。且汤时兵力已甚盛,千里之间,南征北战,当是史实。不过汤之中央都邑,固当以近于商宋者为差是耳。
此外济河流域中以薄或博名者,尚有数处,其来源虽有不可知者,然以声类考之,皆可为亳之音转。
蒲姑。《左传》昭九年:“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东土也……肃慎燕毫,吾北士也。”《齐世家》作蒲姑。《诗·毛传》同。杜云:“乐安博昌县北有薄姑城。”按,汉志干乘郡已有博昌县,当今山东博兴县。
肃慎、燕、亳之亳。此亳所在杜无说,孔谓小国不知所在。然既与肃慎、燕并举,当邻于肃慎及燕。
据司马相如《子虚赋》,齐“斜与肃慎为界”,是古肃慎当即汉之朝鲜,与后世之挹娄无涉。或者此一在东北之亳即亳之初地,亦未可知。
齐博邑。在泰山下,见《齐策》。
汉东郡博平县。在济水之北,今山东博平县境。《田齐世家》之博陵,《苏秦张仪传》之博关,当即此博。
杨守敬曰:“余以为秦县之名率本于前,其有地见春秋战国,而汉又有其县者,诸家虽不言秦县,安知其非秦置……使读者知秦之立县皆有所因,而汉志之不详说者,可消息得之矣。”(见嬴秦《郡县图序》)此说甚通。博,博平二名虽见于后,渊源当有自耳。
又按,“亳”、“薄”二字,同在唐韵入声十九铎,傍各切。“博”亦在十九铎,补各切。补为帮母之切字,傍为并母之切字,是“亳”、“薄”二字对“博”之异仅在清浊。蒲姑之“蒲”在平声,然其声类与“亳”、“薄”同,而蒲姑又在《诗·毛传》、《左传》杜注中作薄姑,则“蒲”当与“薄”通。又十八铎之字在古有收喉之入声,而唇声字又皆有变成合口呼之可能,是则“蒲姑”两字正当“亳”之一音。亳字见于殷墟文字,当是本字,(《殷墟文字类编》五卷十五页。)博、薄、薄姑等,为其音转,以声类韵部求之,乃极接近。此虽未能证明之假设,却颇值得留意。
乙、蒲姑、博、薄、亳等地之分配,实沿济水两岸而逆流上行。试将此数地求之于地图上,则见其皆在济水故道之两岸。薄姑至于蒙亳皆如此。到西亳南亳方离开济水之两岸,但去济水流域仍不远。大凡一切荒古时代的都邑,不论在那一州,多是在河岸上的。一因取水的供给,二因交通的便利。济水必是商代一个最重要的交通河流。殷墟发现的品物中,海产品甚多,贝类不待说,竟有不少的鲸骨。而卜辞所记,王常自渔,《左传》所谓渔“非君所及”者,乃全不适用于商王,使人发生其同于辽代君主在混同江上钓鱼之感。又“济”、“齐”本是一字,如用以标水名,不着水旁亦可。洹水之“洹”有时作“亘”,可以为证。商之先世或者竞逆济水而向上拓地,至于孟诸,遂有商丘,亦未可定。薄姑旧址去海滨不远。此一带海滨,近年因黄河之排沙,增加土地甚速。古时济漯诸水虽不能如黄河,亦当有同样而较弱之作用。然则薄姑地望正合于当年济水之入海口,是当时之河海大港无疑。至于“肃慎、燕、亳”之亳,既与肃慎、燕并举,或即为其比邻。若然,则此之一亳正当今河北省之渤海岸,去薄姑亦在数百里以至千里之内。今假定商之先世起源于此之一亳,然后入济水流域,逆济水西上,沿途所迁,凡建社之处皆以旧名名之,直到陕西省境,于是有如许多之亳。此设想虽不能直接证明,然如上文所排列之事实,惟似惟有此解能适合之。
三商代拓土之三期
商代享国六百年之说,今无从确证。《史记》所载之世系,按之卜辞,大体不差。虽帝王之历世甚多,然其间不少兄弟,或者《史记集解》引《汲冢纪年》“汤灭夏,以至于受,二十九王,用岁四百九十六年”之一说,较为可信。在此五百年中,大约有两个时期拓土最力,一是成汤时,一是武丁时,合之汤前之相土,共三个时期。此情形《商颂》中说得很明白。于相土曰:“相土烈烈,海外有截。”于汤曰:“武王载旆……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于武丁曰:“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照这样看,并参以他书所记载,这三个时期拓土的范围,当如下文所列。
一、相土的东都,既在太山下,则其西部或及于济水之西岸。又曾戡定海外,当是以渤海为宇的。
二、汤时建国在蒙亳,其广野即是所谓空桑,其大渚即是孟诸(即孟渚),盖已取东夷之国,少昊之故域,而为邦畿,而且北向封韦,西向对夏,南向对淮水流域,均拓土不少。
三、盘庚,涉河迁殷后,其西北向之势力更发达,重以“中宗祖乙”。(参看初版《观堂集林》九卷二十页。)“治民祗惧,不敢荒宁……享国七十有五年。”“高宗(武丁)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不敢荒宁……嘉靖殷邦……享国五十有九年。”“祖甲……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惠保于庶民,享国三十有三年。”(均见《书·无逸》)故其势力能越太行,过伊洛,而至渭水。彼时南方之疆域今虽不可考,然既至南巢,已越淮水矣。又周称周侯,崇侯之国在丰,此虽藩国不同邦畿,然亦可见其声威所至。且“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一传说(见《易·下经》),证以《诗经》,尤可信。《大雅·荡》云:“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丧,人尚由乎行。内转奰于中国,覃及鬼方。”此虽记殷之衰乱,然衰乱时尚能波及于鬼方,强武时鬼方必为其臣属可知。关于鬼方之记载,初不见于发现之卜辞,今春中央研究院始发现一骨,其辞曰:“己酉,卜贞鬼方,卜。”这样记载的稀少,似是鬼方既为殷人平定或威服之证。及纣之将亡,周人尚称之曰:“殷商之旅,其会如林。”而周人之翦服东方,历文武周公成王三世而“康克安之”。然则商人所建之帝国,盛时武力甚大,败后死而难僵。此一东起海东,西至岐阳之大帝国,在当时的文化程度中能建设起来,不能不算是一件伟大的事。想必凭特殊的武器及坚固的社会组织,方能做到。
理学之地位
理学者,世以名宋、元、明之新儒学,其中程朱一派,后人认为宋学之正统者也。正统之右不一家,而永嘉之派最露文华,正统之左不一人,而陆王之派最能名世。陆王之派,世所谓心学也,其前则有上蔡,渊源程门,其后则有泰州龙溪,肆为狂荡,公认为野禅矣。程朱深谈性理,以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戴震讥词),然其立说实为内外二本,其教则兼“尊德性”与“道问学”,尤以后者为重,故心学对朱氏备致不满之词,王文成竟以朱子为其学问才气著作所累,复妄造朱子晚年悔悟之说(见《传习录》)。然则清代汉学家自戴震以降攻击理学者,其最大对象应为心学,不应为程朱。然戴氏之舍去陆王力诋程朱则亦有故。王学在明亡后已为世人所共厌弃,程朱之学在新朝仍为官学之正宗,王学虽与清代汉学家义极端相反,然宗派式微,可以存而不论,朱学虽在两端之间,既为一时上下所宗,故辩难之对象在于此也。虽然,理学心学果于周汉儒学中无所本源,如戴氏所说者欤?
凡言德义事理自内发者,皆心学之一式也。今如寻绎自《孟子》迨《易系》、《乐记》、《中庸》诸书之说,则知心学之源,上溯孟氏,而《乐记》、《中庸》之陈义亦无可能。夫性理之学,为得为失,非本文所论,然戴氏既斥程朱矣,孟子以及《易系》、《乐记》、《中庸》之作者,又岂能免乎?如必求其“罪人斯得”,则“作俑”者孟子耳。有孟子,而后有《乐记》、《中庸》之内本论,有《乐记》、《中庸》之内本论,而后有李翱、有陆王、有二程,虽或青出于蓝,冰寒于水,其为一线上之发展则无疑也。孟子以为“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又以为“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又以为“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操则存,舍则亡,凡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又以为“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以为“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凡此类者不悉引。)凡此皆明言仁义自内而发,天理自心而出,以染外而沦落,不以务外而进德,其纯然为心学,陆王比之差近,虽高谈性理之程朱犹不及此,程叔子以为孟子不可学者此也。戴氏名其书曰《孟子字义疏证》,乃无一语涉及《孟子》字义,复全将《孟子》之思想史上地位认错,所攻击者,正是《孟子》之传,犹去《孟子》之泰甚者也,不亦慎乎?
设为程朱性气之论寻其本根,不可不先探汉儒学之源。自孟子创心学之宗,汉儒不能不受其影响,今以书缺有间,踪迹难详,然其纲略犹可证也。《乐记》云,(按《乐记》为汉儒之作,可以其抄袭《荀子》诸书为证。)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
夫理者,以其本义言之,固所谓“分理,肌理,腠理,文理,条理”也。(参看《孟子字义疏证》第一条。)然表德之词皆起于表质,抽象之词皆源于具体,以语学之则律论之,不能因理字有此实义遂不能更为玄义。(玄字之本义亦为细微,然《老子》书中之玄字,则不能但以细微为训。)既曰天理,且对人欲为言,则其必为抽象之训,而超于分理条理之训矣。必为“以为如有物焉”,而非但谓散在万物之别异矣。故程朱之用理字,与《乐记》相较,虽词有繁简,义无殊也。(郑氏注“天理”云,“理犹性也”,康成汉儒戴氏所淑,亦未以理为“分理”也。)夫曰不能反躬则天理灭,明天理之在内也。以为人生而静天之性,人化物者灭天理、明义理之皆具于心,而非可散在外物中求之者也。《乐记》所言,明明以天理属之内,亦以修道之功夫(所谓反躬)属之内也。
《中庸》云,(按《中庸》一篇非一时所作,其首尾常为汉儒手笔,说见前。)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夫喜怒哀乐之未发,是何物乎?未有物焉,何所谓中乎?设若《中庸》云,“发而皆中节谓之中”,乃无内学之嫌疑,今乃高标中义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其“探之茫茫索之冥冥”,下视宋儒为何如乎?心学色彩如此浓厚,程叔子不取也,更未尝以为天地位万物育于此也。《遗书记》其答门人云:
苏季明问:“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可否?”曰:“不可,既思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之,又却是思也,既思即是已发。才发便谓之和,不可谓之中也。”
又问:“吕学士言,当求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如何?”曰:“若言存养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则可,若言求中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则不可。”又问:“学者于喜怒哀乐发时,固当勉强裁抑,于未发之前,当如何用功?”曰:“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更怎生求?只平日涵养便是。涵养久,则喜怒哀乐发自中节。”曰:“当中之时,耳无闻目无见否?”曰:“虽耳无闻目无见,然见闻之理在始得。贤且说静时如何?”曰:“谓之无物则不可,然自有知觉处。”曰:“既有知觉是动也,怎生言静?人说‘复’其见天地之心,皆以为至静能见天地之心,非也。‘复’之卦下面一画,便是动也。安得谓之静?”或曰:“莫是于动上求静否?固是,曰,最难,释氏多定言,圣人便言止。如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之类是也。易之‘艮’言止之义曰,艮其止,止其所也,人多不能止。盖人万物皆备,遇事时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才见得这事重便有这事出,若能物各付物,便不出来也。”或曰:“先生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下动字,下静字?”曰:“谓之静则可,然静中须有物始得,这里便是难处,学者莫若且先理会得敬,能敬则知此矣。”或曰:“敬何以用功?”曰:“莫若主一。”季明言:“尝患思虑不定,或思一事未了,他事如麻又生,如何?”曰:“不可,此不诚之本也。须是习,习能专一时便好。不拘思虑与应事,皆要求一。”
此段最足表示程子之立点,程子虽非专主以物为学者,然其以心为学之分际则远不如《中庸》此说为重,盖《中庸》在心学道路上走百步,程子又退回五十步也。程子此言,明明觉得《中庸》之说不妥,似解释之,实修正之。彼固以为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无中之可求,其用功处广言之,则平日涵养,狭言之则主敬致一,此与今日所谓“心理卫生”者微相近,绝非心本之学,尤绝非侈谈喜怒哀乐未发之前者,所可奉为宗也。
《中庸》章末极言诚。所谓诚,固《孟子》所谓反身而诚之训,然《中庸》言之侈甚矣: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