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深果然如聂元生所言当日没能回冀阙宫,傍晚的时候顾长福悄悄告诉牧碧微:“太后使了莫作司赶到华罗殿训斥了孙贵嫔,孙贵嫔哭的厉害极了,陛下很是生气,便陪着贵嫔娘娘回了祈年殿。”
牧碧微闻言自然是回到风荷院,路上恰好遇见去报信的葛诺,见到牧碧微忙道:“青衣可是回来取梅糕的?善姑姑手脚利落,堪堪做好了一屉,正使了奴婢去告诉青衣呢。”
“陛下今儿歇在祈年殿……方才可有人送宣室殿外的梅花去?”牧碧微扬了扬下颔问。
葛诺笑着道:“送了,宣室殿的卓衡亲自带了人送了一框来,道是挑着好的都摘尽了,若是不够还可以去旁的地方摘些。”
两人说着话回到了风荷院,看到牧碧微也回来了,又听说姬深今晚不回冀阙,叠翠心下便是一抖,只是牧碧微却没留意她,吩咐她与挽衣去预备晚膳,叫了阿善进了自己的内室说话。
摸了摸锡奴里的茶水还热着,阿善提了壶倒了两盏茶,自己捧了坐到下首,问道:“方才奴婢面圣时瞧陛下如今对女郎也是用着心思的,怎的今晚又被别人留住了?”
“我也是一头雾水。”牧碧微对抚养自己长大的乳母自然不会留话,解释道,“方才我才到宣室殿就遇见陛下怒气冲冲的从内殿出来吩咐备辇去华罗殿左昭仪那里……陛下跟前的大监阮文仪是个心思摇摆的,替左昭仪说了几句话不成,便趁着备辇的光景,打发了人先往华罗殿并甘泉宫报了信,后来我探随着陛下出内殿的聂元生的话,结果他说这样的热闹孙贵嫔定然是要去凑的,陛下怕是今晚回不了冀阙,我在那里等到了准信就回来了。”
阿善皱了皱眉:“聂元生可就是你昨儿使了顾长福传话要家里打探的那一位?”
“正是他。”牧碧微抿了抿嘴,顾长福果然去传了话,她进宫才几日,就要谢聂元生,牧家其他人或者不会太多想,阿善与她一向默契,却不会理会错了话中之意。
阿善道:“此人是名臣之后,聂家固然不比牧家祖上煊赫,但其祖父的名头却不弱,女郎定然是听说过的,怎的没想到……临沂郡公聂介之!”
“他是聂介之的子孙?”牧碧微略有些诧异,虽然养在闺阁里,因着家族人丁不旺,外出机会不多,因此生长邺都却对朝野之事不甚明了,但对于本朝开国的一些典故到底还是听过些的,聂介之本是高祖尚未起事……准确的说,是在魏神武帝还没驾崩前,就已经是时任丞相的姬敬门下客,此人极为善谋,有人形容他乃是一步三算,不让古人,而且过目不忘,天赋卓绝,虽然世人也传聂介之性格桀骜、认定之事便是顶撞上位者也在所不惜,所以曾经也很让高祖皇帝头疼,即使如此,也难掩他在北梁建立之中的光彩。
梁高祖姬敬生前论到满朝文武,首推聂介之!足见他在高祖心目中的地位。
聂介之为梁朝名臣,不仅仅是善谋,还与他的品格有关,据说他少时父母双亡,家中贫困,因而成年后无力娶妻,但因容貌俊秀、谈吐不俗,被一个庄户之女看中,不顾父母反对下嫁与他,因这件婚事不被那女郎家中认可,那女子连嫁妆都不曾带走,两人生活极为窘迫,很过过一段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日子。
后来聂介之带着妻子到邺都投入姬敬门下,境遇好转,那时候聂介之正当青年,正恃玉树临风之姿、满腹经纶之才,且得姬敬青眼,即使当时还无人能够猜测他后来的位极人臣之尊,但料想前途无差,便有官员想与他结亲,当时连姬敬都劝说过他,目不识丁的庄户女子如何能够与其匹配?然而聂介之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他平生二子一女,皆从原配所出,莫说侍妾,便是赴宴之时主人殷勤,使席上女婢贴身伺候也不假辞色。
非但如此,那庄户出身的原配娘家人因从前待聂介之多有辱骂之举,聂介之功成名就后,岳家不免惶恐,然而聂介之却因原配之故,对岳家多有襄助,待妻侄犹如亲子,庄户出身的岳父病重之时,更是以左相并临沂郡公之尊亲往探望不说,还曾为此向高祖告假数日,亲自侍奉汤药于病榻之前,体贴细致处,前往探望之人有感慨说亲子如此,亦可称至孝了。
后其岳父亡故,聂介之哀毁犹如嫡亲父子,连高祖都因此赐了其岳家荣衔以示安慰。
不仅如此,聂介之平生对岳家每多赞誉,就连他那个到死都只会写不到百字的原配,在聂介之眼里口中,都是天下地上惟此一人的贤惠秀美……便是在重视门第出身的时下,这样一个夫婿,这样的女婿,怕也是无人能够不动心的!
北朝俗语所谓嫁人当嫁聂临沂,虽三岁小囡也能够挂在嘴边。
那狡诈诡秘、深受姬深信任但绝对不像是引他学好的聂元生,居然是这等人的子孙?
“他不但是聂临沂之孙,还是长子长孙。”便是阿善提到聂介之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歆羡,道,“阿郎说的,聂元生之父聂慕松,是聂临沂之长子,正因为是长子,出生之时聂临沂与原配境遇极差,甚至于食不得饱,因而生来体弱,聂元生尚未满周,聂慕松便撒手而去,其母生产时伤了身子,不几年也一病不起,他幼年时就养在聂临沂身边,聂临沂去后,其原配自知无力教导,便交给了如今的临沂县公聂慕柏,听说聂慕柏待他也是极好的。”
牧碧微道:“临沂县公我自是知道的,不过这聂元生的品性,委实没能想到聂临沂那一脉上去。”
“聂临沂无论人品或是才干都太过惊才绝艳,一人怕是将聂家几代气运都占了去,因此子孙倒与咱们闵家差不多,谈不上纨绔败家,但到底平庸,其长子聂慕松去世很早且不去说,如今的临沂县公因着长兄去世的缘故承了爵位,他承爵位的时候高祖皇帝还在,对聂介之的子孙当然是很照顾的,饶是如此,聂慕柏这些年也不过担任些闲职,可见是当真不甚能干。”阿善道,“阿郎说这聂元生不知是不是因为聂临沂去世的早,没能将他好生教导长大的缘故,虽然是高祖亲自选为陛下伴读,听说伴读之时功课也是极好的,但品性比之其祖父却差了许多,陛下如今不思进取,疏忽朝政,其他伴读多有劝谏,虽然因此被陛下打发甚至是发作,到底也尽了臣子之责,惟独这聂元生非但不劝谏,反而事事顺着陛下,明明是忠正之臣的长子长孙,如今竟有往奸佞那一路上走了!”
牧碧微听了,抿嘴笑了一笑:“父亲这话说的倒不错,我进宫那一日在绮兰殿外遇见了他与高阳王,听他话里话外的压着高阳王,当时就奇怪此人是谁,实在是聂临沂的名头过于响亮,为人过于方正,再加上临沂县公这些年一直沉默得紧,居然没想起来!”
阿善道:“女郎着家里打探此人可是有什么事与他有关系?”
“说来话长……”牧碧微将自己进宫后与聂元生的交集简单的说明了一下,阿善听了,正待说话,外头挽衣却叩门而入,禀告晚膳已经备好,问是否现在就摆上。
阿善因此住了话头,牧碧微推窗看了眼天色道:“也好,阿善你今晚也不必住收拾出来的那一间,且与我同卧一晚,那屋子多年没人住,怕是这会潮气难散,不如叫他们拿炭盆放里头放个一晚上,免得住得将来骨头疼。”
挽衣自然将她的话记了下来,预备一会叫葛诺与吕良去抬炭盆。
这边牧碧微换了衣裙到偏厅,叠翠低眉顺眼的摆着膳,虽然是贤人的份例,到底是女官,对于牧碧微的出身来说也实在一般得紧,牧碧微命阿善陪自己一起用,阿善目光扫了眼四周,见叠翠等人都是一脸乖巧,却摇了摇头,道:“有件事情,奴婢却要提醒一下青衣。”
“哦?”牧碧微晓得阿善这是打算立威了,她自然不会拆台,便顺着问道。
阿善目光落在了叠翠身上,叠翠心里顿时打个突,便听阿善慢条斯理道:“奴婢方才听说这位宫人名叫叠翠,心里便觉得不太妥当,只是当时急着做梅糕才没有立刻说。”
牧碧微闻言也看向了叠翠,笑着道:“叠翠这名字倒也不算俗气,阿善你觉得为何不妥?”
“翠是绿色,叠翠犹青色,青衣名讳里头的碧字,便是石之青美者的意思。”阿善从容不迫道,“因此这叠翠的名字岂非冲了青衣的名讳?若是在旁处伺候不到青衣跟前来倒也罢了,如今既然在这儿伺候青衣,哪有不改的?奴婢从前在牧府伺候,就有这样的规矩,又何况是宫里头呢?”
叠翠等人没想到一路殷勤伺候着,却还是叫阿善抓住了名字这一点做文章,就是牧碧微这几日也不曾提过……想到这里众人心下却又一惊,见牧碧微的神态一点也不奇怪,看来牧碧微未必是没有注意到,只怕是她那会就有了想法子把这阿善弄进宫来,因而故意留了这里叫阿善来开口!
这么想着对牧碧微的畏惧却又升腾了些,叠翠反应倒也快,二话不说跪了下去道:“是奴婢愚钝!还求青衣另赐一名!”
牧碧微看了她一眼,却是对阿善道:“阿善你知道我最不耐烦起名字,就是早先在家里住的丹园的名字还是大兄帮着取的,如今既然叠翠这名字不能再用,你便替她起个罢。”
闻言厅中越发的噤了声,宫人进宫之后鲜少能够继续用真名,不仅仅是因为许多人本名粗鄙,不堪宫中贵人使唤,也是因为为人奴婢,哪怕是宫奴,到底有辱先人,所以许多人往往会选择改名。等到分到贵人身边时,再由贵人按着习惯另外赐名,因此对于叠翠来说改个名字倒也不算羞辱,但听牧碧微的意思,分明就是没把她放在眼里,因此连名字都是叫同为奴婢的阿善来起。
葛诺等人并不知道叠翠隐瞒了笑人之事,心想叠翠除了头一日挑衅过牧碧微外,这几日一直殷勤的很,牧碧微被何容华召到平乐宫的那一回,更是顶着风雪脱了自己的披风与牧碧微御寒,到底也有几分主仆之情了,不想牧碧微还是如此记恨,这位青衣实在是睚眦必报极了!
只听阿善道:“既然有一个挽衣,以后叠翠便叫挽袂罢。”
如此叠翠从此便改做挽袂,论起来挽衣的年纪与宫中资历都在叠翠之后,如今却是叠翠跟着她改了名,这实在是种羞辱。
但挽袂这会却不及想到这些,她本能的谢了恩,心惊胆战的等着下文,却等到了牧碧微横她一眼,道:“还不起来伺候?”
被呵斥的挽袂见她接着用起了膳,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不觉一头雾水,牧碧微的性格,自己胆敢隐瞒姜顺华贴身大宫女所传之话,自己所受的惩罚本不该如此简单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