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未到?”空阔的殿中,姬深喃喃的低语击破沉静,他站起身,在榻前来回踱了几步,方才沉声问,“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朕险些遇刺,堂堂中书舍人于禁中代君受过,还要觑着时辰才能追究?”
聂元生声音仍旧透着虚弱,却异常沉稳:“不错!”
姬深目光一厉:“说一说!”
“自古以来,有嫡立嫡,无嫡从长,乃是正统。”聂元生淡淡的反问,“陛下虽然是嫡子,却是嫡幼之子,敢问陛下,若无高祖皇帝一片维护之情,陛下焉有今日?若无高祖所遗之人苦心守侯,陛下焉能保得住今日?”
这话大逆不道,饶是他甚受姬深信任,姬深闻言,也不禁露出怒色:“你是在说朕是无用之辈,徒靠先人恩泽?”
“陛下承位至今,不过七年光景,曲、高两家,却已经经历数朝,根深蒂固啊!”聂元生并不慌张,悠悠的道,“当初安平王为庶女请封县主事,臣以疏不间亲,不敢多言,但……正是为着陛下考虑,才要阻止陛下今日大动干戈的追查啊!”
安平王为庶女请封……想到两年前之事,姬深渐渐冷静下来,走到榻边凳上坐了,沉声道:“元生有话直言,此处无他人在,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方才那些话若出自旁人之口,朕早已叫人处置了,但你却不同,且说一说缘故!”
“陛下,御书房里的墨可叫人查过了?”聂元生却忽然问起了另一事,姬深一怔,随即点头道:“微娘方才提醒,朕使容戡过去看了。”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那里的墨,与害了你的一般无二!”
姬深切齿道,“御书房素为议政重地,竟被这样的东西混了进去,雷墨实在无用!”
聂元生平静的道:“陛下将奏章放到此处批阅不过几日光景,这几日,为着臣代笔的缘故,便是臣不在,此处也是使卓衡看紧了的,将手伸到御书房,尚且不足为奇,毕竟陛下亲政不久,御书房在前几年疏于留意,趁着陛下加冠前把东西混进去,未免没有机会。但陛下才将奏章搬到此处,跟着这里的墨也被换了……陛下请想,何人有这样的能力?何人有这样的胆子?”
批阅奏章之地从御书房换到这处偏殿是姬深的主意,他的目的不外乎是两点,一点是掩盖聂元生代笔之事,毕竟御书房那边更加靠近外朝,虽然以中书舍人之职侍奉书房之内是应该的,但到底人多眼杂,计兼然那批老臣又多有要名不要命的存在,遇事闯宫都干过许多次了,闯个御书房又算什么?
而移到这偏殿来,四周都是服侍姬深多年的内侍,又有雷墨、卓衡把关,可以将聂元生代批奏章一事瞒得最为严密,同时这偏殿距离东暖阁不远,姬深趁聂元生代笔的光景去召幸妃嫔,若是朝臣遇急事要求见,也来得及应付。
就因为真正在偏殿里勤勤恳恳批奏章的人其实是聂元生,这处偏殿由卓衡亲自把守,就连牧碧微这样的宠妃过来,卓衡也是不敢直接泄露,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被有毒的墨混了进来不说,更使人心惊的却是,姬深变更办公之地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那暗中下手之人速度如此之快!姬深又怎么还能镇定得了?
“嘿!正因如此,朕才要吩咐严查彻查!”姬深沉声说道。
“正因如此,陛下才不可如此。”聂元生眯起眼,淡淡的提醒道,“御书房的墨且不去说,毕竟陛下五月才开始亲政,在那之前,御书房里有旧年所存的几方墨,因收藏完好,所以一直都是拿旧墨用的,只是在御书房时,多数是在将蒋遥病倒后所积下的奏章分门别类,动笔的次数不多,五月末的时候,因着暑气的缘故,奉皇太后驾至温泉山行宫避暑,不久前才回,陛下就将批阅之处移动到了这里……如此短的时间,毒墨就到了此处,陛下请想,下毒之人既然敢下手,又岂会不想到若被陛下察觉的下场?”
见姬深若有所思,聂元生又道,“陛下若要彻查此事,自然先从宣室近侍查起,近侍之外,最近出入宫闱的外臣也要挨个排查,臣亦在其列。”聂元生摆手止住姬深的话,缓缓道,“所谓强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陛下容臣说句诛心之语,臣自幼入宫陪伴陛下读书,从高祖皇帝至先帝再到太后,各自心意,臣自认从旁而观也是看出些的,高祖皇帝自然是最疼爱陛下,临终之前甚至当着众臣的面力保陛下储位!
“先帝英明神武,也不是不疼爱陛下,否则何以在驾崩前为陛下苦苦筹谋?蒋遥和计兼然虽然迂腐执拗,却好在与后宫并无牵扯,又出身世家望族,有先帝所留的辅佐之命,也足以抗衡曲、高,终不使陛下落入傀儡之境!
“而太后乃陛下嫡亲生母,岂无为母之心吗?”
说到这里,聂元生却又叹了口气,“只是陛下,却并非先帝与太后唯一所出!宣宁长公主乃是女子,且不去说,安平王,嫡长子也,先帝亲自教导读书骑射,更娶了太后嫡亲侄女为妃,广陵王,嫡次子也,总也是陛下兄长,自幼承欢太后膝下,臣如今还记得陛下到太后身边时看向广陵王的羡慕之情……”
姬深默默不语,他自幼被高祖皇帝亲自抚养,身份超然,别说同辈的皇孙里头都识趣的让着他,就是那些不受宠爱的皇叔亦让他几分,然而高祖皇帝虽然一手打下这大梁的天下,创出姬氏基业,但晚年时候很有几分好大喜功……高祖之所以亲自抚养姬深,最初的原因是因为他在皇族之中容貌生的最好,但后来就变成了他必须表现的最好,免得折了高祖亲自抚养的面子,虽然因为睿宗在高祖皇帝诸子里头也属于颇具势力者,这使得大部分皇孙都不敢轻易与姬深争锋,而更多的皇孙也被教导不可使高祖失了面子,所以在比试时多半会让他一让,然而高祖皇帝自己眼力非凡,就是没有兄弟拆台,想要入高祖之眼,姬深也没少吃苦头。
何况高祖虽然很多时候可称慈祖,但睿宗的生母早逝,姬深养在高祖膝下,父亲一职或者祖父也可替代,但却从未享受过慈母的关怀,等到高祖皇帝驾崩,他终于回到高太后身边,却见高太后对自己虽然不能说不好,但分明与宣宁长公主并广陵王更为亲近自然,又有聂元生从旁不时有心无心的说着一些话,姬深心中对唯一的阿姐并兄长实在很难没有嫉妒之意。
若不然,后来单单为了一个方丹颜,姬深也不至于记恨宣宁长公主数年。
“你是说……这回刺杀,是朕之兄长?”当缓缓问出这句话时,姬深也不禁感到一阵手足冰凉!
他虽然贪图享乐不思朝政,但生在皇家又受高祖、睿宗两任帝王苦心栽培,对于自己的帝位有着近乎本能的警惕!
安平王、广陵王,正如聂元生所说,一个是嫡长子,一个是嫡次子,论宗法地位,哪一个都比身为嫡幼子的姬深更有为储的资格。
何况论名声,安平王沉稳年长,广陵王、谦和儒雅,在睿宗驾崩时姬深仅仅十三岁的情况下,即使出于主少国疑的考虑,也很有理由承位!
姬深虽然爱听宫妃和臣下称颂自己的英明神武,却也知道自己平素作为是很让前朝不喜的,更重要的是……他至今,膝下无子!
而安平王与广陵王都已经有了嫡子不说,连世子都已确立!
如果这次中毒的是姬深,且没有救回来的话,姬深可以想象,接下来继任帝位的不是安平王就是广陵王!
想到这里,姬深如坠冰窖!
“若二兄继位,怕是母后更加欢喜吧?”姬深不禁失神自语。
聂元生却摇了摇头,轻声道:“臣说了,太后亦是陛下之母,岂会不心疼陛下?太后虽然更偏爱广陵王,但要说能够纵容广陵王弑君却不可能。”他一派正义凛然,话锋却又一转,“但,宣室殿乃陛下居处,内侍却多半经过太后之手,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大动干戈,岂不是也伤了太后一片为母之心?”
姬深听到此处,冷笑连连道:“就为了不伤母后之心,所以元生才要劝说朕不追究此事吗?那母后口口声声为了朕好,可如今她干涉下的宣室却连朕之安危都受到了威胁!莫非朕还要再忍耐?”
“陛下!”聂元生闻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然从榻上翻身跪倒,请求道,“陛下!臣与陛下一起长大,受陛下维护之处极多,岂会为太后而轻忽了陛下的安危?只是陛下请想,此事传了出去陛下与太后暂时生出罅隙来事小,如今朝中局势诡谲,曲、高两家看似推辞不肯受左右丞相之位,实则能够被他们接纳的莫不与两家大有关系!左昭仪入宫四年几无宠爱,曲家心头岂会不怨?高家虽然是陛下外家,然太后若与陛下离了心……曲家高家虽然亦有姻前,但平素也是彼此牵制,若是一般联手对陛下施压……陛下才亲政,如此是要出大事的啊!”
姬深手中用力,一把捏碎了乌檀榻栏,半晌才切齿道:“那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