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15号了,上个月的工程款还没收到。按照合同,五号之前甲方就应支付上月进度款,但这年头,有谁按合同办事呢?合同算什么?江德康说得好:“合同‘活同’,当然是活的了,要不怎么不叫‘死同’呢?”这是针对项目部与供货商所签订的合同而言的,因为在这里我们成了甲方,总想随心所欲地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任意变更甚至抛弃合同。然而面对业主违约,他这番宏论就只好偷偷地烂在肚子里了。“欠钱的永远是老大,讨债的永远是孙子。”这是和我们有多年业务往来的租赁公司瞿老板的口头禅。人们都说德安人有诚信,其实也是照拖不误。对于这种情况,虽说许多企业苦不堪言,但也无可奈何。偏偏最近分公司在盐城中了一个标,需要300万履约保证金,江德康便死死盯着南天花园这笔款子,几乎到了穷追猛打、步步紧逼的疯狂地步。
项目部的会计小徐每天跑甲方,总不见实效。这小子太老实了,既不嗜赌也不贪恋女色,天一黑便趴在床上写他那长长短短的小说。如此的不谙世故,也不知他那些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他一见生人舌头就僵硬,完全不懂得如今社会的游戏规则。
手下不得力,当头的就要多操些心,看来这笔款子只有我亲自出马了。李京生不在办公室,说在河西,下午才回来。
李京生,正如他的名字所显示的那样,出生在北京。这个名字浅白、傲气,赤裸裸地表现着“咱北京”的地域优越感。他生得牛高马大、仪表堂堂,能写一手漂亮流利的草书。商人而能有一手好书法,这就不由让人对他产生几分好感。除了华麟公司外,他在德安还兼着另外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生长在皇城根下,多年的耳濡目染,他的工作作风也就可想而知了。这家伙有与政府官员打交道的超强本领,曾跟我说过他的三点体会:一是要找准能拍板的实权人物,不要弄来弄去弄到一个小职员那里浪费时间、财力;二是药要下得猛。他的观点是,再清高的官员,在巨款的金光照耀下,也会低下那颗高贵头颅的;三是要让他觉得你自己对政策也十分熟悉。政策熟悉,知道哪些事情做得,哪些事情做不得,哪些事情可以打打擦边球,他就放心多了。李京生之所以来德安,还是北京一位高人推荐的,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皮大人。一位退了休的老干部竟被百姓呼为“大人”,足见这位大人嚣张跋扈的程度了。李京生到德安后,与皮大人关系迅速升温,并心想事成地拿到滨海区偌大一片土地。而华麟公司,说穿了就是一家红顶企业。
坐在国际大酒店的包房里等李京生,我心里想,即将面对的也许又是一场恶斗,商场如战场嘛。但是,我也有话要说。一、他必须尽快、足额付给我上个月的工程款。二、他如果再次批评工程进度太慢,我就要指出,设计院的图纸变更了那么多,工期责任不能全算在施工方头上。三、华麟公司驻现场代表与监理方权责不明确,应尽早落实。有些工程变更与经济签证已经拖了两个多月了,至今未签下来。如果不尽快办妥,施工方将蒙受重大损失……
这年头,该你牛的还是得牛,不能老是装龟孙子,太让人瞧不起了。做建筑施工这一行,似乎习惯了“乙方”的角色,处处被动,时时给人赔笑脸。碰上那些蛮不讲理的甲方,就算你有天大的理由,也没法去跟他较真。不过,我怕什么!甲方乙方本来就应该是合作伙伴关系,一对一的,不存在什么被动主动。都21世纪了,还固守着过去那种落后、陈旧的观念,怎么能与时俱进?甲方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出钱的主?我自己虽然没什么钱,但没吃过猪肉也总算见过猪跑吧。有位民营企业家每年上交个税上千万;有家名不见经传的食品公司捐款救灾,出手就是一个亿;还有家公司,拥有私人飞机四五架……听得多了,我也不再觉得稀奇。当然了,对于那位打点官腔、再打点京腔的李京生就更甭提啦。
再说,李京生他也不是没有把柄在我手上。
半小时后,李京生来了,带着华麟公司的漂亮出纳郭青青。去年年底华麟公司的一个酒会上,我和郭青青认识,从此便对她念念不忘。由此我了解到在性爱之上飘着的爱情还是存在的,觉悟出女人不单单是漂亮的双眸和曼妙的身体——虽然那样的美眉并不常见。
我羡慕,我嫉妒,简短的寒暄之后,我寂寞地望着窗外。我这算不算暗恋?我承认,在与林慧亲热时,我竟常常把她当成郭青青。嘿嘿,真他妈有意思。
郭青青的脸略略地有些红了,我想装得坦然一点,但是不太容易。李京生问起我们分公司的情况,我点头哈腰地低调应付着。
“……要接大工程、有影响的工程、市政工程,是不是?就必须走高层路线!是不是?”他拖着尾音,显得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个人在那里夸夸其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看看正建公司,才多长时间?现在声名鹊起了吧?傲视群雄了吧?这是匹黑马!你们江总太小儿科了。从头到尾房地产、房地产、房地产——没用!我跟他说过几回,他不听。”然后,他突然又说:“罗经理,你那个林……林……搞预算的……”
“林慧?”我说。
“对对对,就是她。图纸会审的时候我见过她,挺漂亮也挺聪明的一个女孩儿。”
“小林是还可以,很爱学习。”其实我心里在说,小林作为女人的功夫才叫厉害呢。
“叫她也来怎么样?叫她来吧!”他兴奋地说。
他是因为自己带了一个女下属而感到不好意思所以让我也带一个?抑或是有别的企图?我摸不准他什么意思。没有多想,我还是打了一个电话。——会不会,是因为我自己感到寂寞了,潜意识里也正想有个人坐在身边陪陪呢?
林慧愉快地答应了,奇怪的是,我却感到怅然若失。
上个月我们经华麟公司审定的产值为472万,按合同载明的85%的付款比例,华麟公司应付给我们400万元,李京生没有耍赖,同意一次性付清。我正要举杯表示感谢,李京生连忙摆摆手,示意我不用着急。郭青青也伸长了脖子看着我。
“罗经理,门窗包出去了没有?”李京生问道。很明显,他并不是随便问问。
“有几家公司表示了投标意向,我们正在考察,还没定案——我正要向你汇报哩。”
“罗经理,我一个朋友……”郭青青突然说。
“是这样,罗经理,青青她那个做铝合金的朋友呢,和我说过几次,想做南天花园这个项目。你们如果还没包出去,就请给我这个面子,怎么样?哎呀,我这是强买强卖了。哈哈!”
他接着转向郭青青,“青青,明天把昌达公司的工程款付了,不然罗经理不好向他们江总交差,哈哈。”
可是,再这样下去,这个工程非但没有钱赚,只怕我们还得从武昌老家拿钱过来补贴。市场上只要40多一方的砂石,上次李京生介绍来的一个供货商,硬要了我们68。我甚至犹豫,包里带的那厚厚的一叠,还要不要送给他。
郭青青不停地点着头,说:“罗经理,我还有事,失陪了哦。”又同李京生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就匆匆走了。李京生点起一支大中华,望着郭青青刚刚消失的地方,胜利地吞吐着。林慧还没有来。
“你妈个×!”我无声地骂道,心里充满一股无名的怒火,郭青青的过早离去大约也是原因之一吧。李京生沉默着。我记起包里带的那4万元,想了一想,还是拿出来塞给了他,他温柔地批评着我。
妈的,还装,有种把它扔了啊。
林慧赶到的时候,我已经醉了。只依稀记得李京生那畜生拉着林慧的胳膊要她喝酒,林慧矜持地笑着推辞着。
“李总啊,你真要不得,把我们罗经理灌醉了哦。”她轻描淡写地说。
“你们罗经理喝醉了,现在只有你来陪我喝啦。”
李京生一边说,一边搂向林慧的腰,林慧无力地抗拒着。我真难以相信,那么漂亮的草书,竟然出自这样肮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