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姜皇后召见一事,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到了这日下午时,已成了宫女闲坐的谈资。路上遇着一些官员,对我愈加客气和蔼,弄得我都不好意思。
却说我去宫中办事处上班,路上稍隔几米远,遥见武瑛在一梨花树下,她也应看见了我。我本要上前打招呼,她却突然间从一小花径走了。不知道她心里头搞什么鬼。
我回到我宫中办事处,我的府司同僚个个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一个个变得十分友善殷勤,害得我差点认为自己走错了门。才步入门槛,我的同事诸君就都围了上来,齐声说:“风贤弟,你可算是来了,我等恭候你多时了。快快请里头坐,来人,快给风将军看茶。”
今天是什么风,有几个今天是不当值的也来上班了。这是怎样的敬岗爱业?!
我不明所以,疑问:“你们这是?”
诸君回答说:“风贤弟,纸包不住火,你就不要在自己人跟前隐瞒了。恭喜风贤弟,贺喜风贤弟,马上就当驸马爷了。我们早就看出风贤弟你一表人才、武艺高强,迟早得崭露头角,定不是池中之物。今日皇后娘娘召见你,乘龙快婿一事定非空穴来风!”
众人见我不答语,心中更加笃定驸马爷非我莫属。于是大家七嘴八舌说到:“风贤弟,你飞黄腾达之后,可不要忘了我们这帮苦哈哈的兄弟啊!”
另一人插嘴道:“那是自然,风贤弟对我等一向相敬如宾。为人心性是再好不过的,定然不会忘了我们这些共事的兄弟!”
大家又说些讨喜客气的话,我也只得笑脸好语以对。
末了,已是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我这帮同事竟然张罗了一大桌比往日丰盛十倍不止的好酒好菜,我也是醉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必定是自己掏了些钱包,我说:“诸位盛情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怎么好意思叫诸位兄长破费呢?”
诸君答到:“风贤弟,此言差矣。既然你叫我们一声兄长,我们就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又何必计较这些。再说,这些也破费不了多少钱。往后只怕我等还要仰仗贤弟你,我们这司出了风贤弟你这个驸马,我等也感到脸上有光哩!”
我也只能笑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天下人看我一介平民,眼见就要迎娶皇家女,可触摸天了,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不满足的?
又是吃吃喝喝,又是酒过三巡,又是说说笑笑,又是一团和气、称兄道弟、重盟情义。
我吃了许多盅酒,脑袋有些晕眩。晚上我还要巡夜,于是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跟同事们打了声招呼,就出了门。
我在一抄手走廊,倚石柱休息,晚风薄凉,我的酒意倒是清醒了几分。我忽觉这短暂的安宁独处甚是欢喜,宫中景物这个季节些许萧索,却仍有称道的美处,那散落大小花园、路径两侧的石龛里的烛火煞觉可爱温暖。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苏妲己的寝宫前。红玉正好从房里退出来,往外走,我俩互相看见了对方。
红玉对我叫到:“风溪大哥。”
我回到:“红玉。”
红玉问:“你喝了酒?怎么走路有些不稳?”
我答到:“是喝了点小酒。”
只听屋里传来询问声“红玉,你在外面和谁说话?”说话者应是苏妲己。
红玉回答:“娘娘,是风将军巡夜路过。”
苏妲己在屋里头说:“既然这样,何不请他进来坐坐?外面天冷。”
红玉答了声是。我也就跟红玉进了房。房内物事金雕玉琢,摆设巧妙精致,犹如东海水晶宫,沉香灯明暖屏风。刚入了门,就像回了家一般暖心,穿了件贴心小棉袄。苏妲己还没有睡下,穿戴整齐,十分受看养眼。
对她我总是有种异样的感受,因为她实在太过相像清鸢。眼下我要对她行礼,跪与不跪间,正是尴尬与纠结。我仍循前例,给她行了个简礼。幸好她好像也不在意这些礼节。
她说:“红玉,给风将军弄碗醒酒茶。”
红玉答是便出了门。
我谢说:“谢谢娘娘美意。”
她接着说:“风将军请这边坐。”我又答谢,依言跪坐在苏妲己下首的一方席子上,席子铺有褥垫,室内又暖和,倒也舒适。
她似不经意问:“听闻宫里人说,将军马上就要做驸马了?”
我答到:“今日皇后娘娘召见我,确实有意将武瑛殿下许配给我。”
她又问:“将军一定是答应了?”
我不置可否,沉默片刻。
她说:“人们常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将军乃是常人,也没什么不该的。”
我感受到她话里的讥讽,说:“事情并不是娘娘你想的那样,我当时想要皇后娘娘收回成命,可是皇后并不理会小人的感受。”
她说:“可最后你不也算是答应了这门婚事吗?听闻将军还有一个跟我长相十分相像的未过门妻子,你不觉心里有愧吗?”
我心里只觉又堵又慌,说:“诚如娘娘所言,我那未过门妻子跟娘娘长得几乎一般无二。所以才有上次冒犯娘娘,将你误当做了她。现在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心中确实担忧内疚不已。眼下又遭皇后娘娘逼婚,我心里更不好过。我思来想去,唯有早些离开朝歌,一路寻找清鸢的踪迹。但愿老天开眼,让我能够早日找到她。”
苏妲己没有立即说话,眼神移开片刻,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突然说:“风中有风,海豚有海。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命运。虽说世事无常,但只要你不放弃、不抛弃你的信念,找到你未婚妻总是有希望的。”
看她一脸笃定的神情,我有一种错觉,好比清鸢本人对我说话,她就在某处,叫我努力找到她。
我说:“多谢娘娘勉励,我一定会的。”
正还要谈什么,红玉已经给我端来一小茶碗醒酒茶和给苏妲己的一碗补汤。
喝完茶,我们又闲谈了一些别的。后来我就告辞离去了。
当天夜里,我将我的官袍脱下,折叠放好。这些东西跟我已是无缘,我又拿起一册竹简,我想还是要给武瑛留一封书信,上面刻了对武瑛、陛下、皇后的感激之情,又言明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故挂印离去,不告而别,希望得到谅解云云。
书信做好,这夜我很晚才睡。夜长梦多,我本想星夜赶路,但是城门已关,只好明日再走。
第二日,天蒙蒙亮,有些白雾寒凉,笨重的城门被守门的兵卫推开。我乔装打扮,一身平民的穿着,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就出了城。
再见了,朝歌!突然离去,还真有些不舍!但是一只脚迈出了这座城,又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清鸢,等我来寻你!
脚步也轻快,整个人身体也变得轻,像出笼的小鸟。
走了一会儿,朝歌已在我身后千米之外,只有巍峨的城门可以看清,城门出入的人群依稀可辨,小若蚂蚁。
我又想到了武瑛,这个可爱的女孩。对于她,我心中一直萦绕着愧歉。这愧歉,像是磐石,我的心,是被这磐石压着韧如丝的蒲苇。即使不喜欢这样被重压着,老天却偏偏这样安排。相处久了,是否磐石和蒲苇会在这枯燥漫长的岁月衍生出情愫、惺惺相惜?把对方当做自己身体与生俱来的一部分,相知相爱呢?
这我不得而知,我这根蒲苇就要乘风而去。人生,总难免要带着愧歉上路。而这愧歉,又会在我们人生旅途寂寞的时候转化为亲切的思念,让我们知道自己并不孤单。不为其他,只因让我们感到愧歉的人都是我们放心不下的或是放心不下我们的人。
人生若梦幻泡影,还想着那年我和清鸢在桃花村写字、放风筝、数大雁,无限美好,俱往矣,看今朝,怎生独自成行?
今夜,梦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