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恭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他腼腆地一笑,“其实从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就猜想到可能你就是本王要找的人。至于后来询问你的名字,是因为本王实在不知道如何跟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姑娘打招呼。”
最近十多年,高长恭都在战场上,偶尔回到邺城也没怎么跟女人说过话,难怪会不知道如何交流。
萧念噗嗤一声笑了,悄悄将高长恭的手臂挽紧了一些。
高长恭抚着她的青丝,柔声道,“以后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就喊本王的名字吧,也不要自称奴婢了。”
“长……恭……”萧念第一次这么称呼高长恭,心里竟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不仅仅是新鲜,好像还有点甜甜的味道。
“等回到宫里,本王就去找皇上,让他把你赐给本王。”高长恭道。
如果是往日,萧念一定会对赐这个字眼耿耿于怀,人不是东西怎么能赐来赐去呢。但若对方是高长恭,她不但不介意,反而希望自己能是一样物件,那样,就算是上战场打仗,也可以随时都跟在他身边。
高长恭赶着马车,没有回王府,直接去了皇宫。天色已经不早,如果萧念不能及时回去,宫门就要关了,还是尽快送她回去,免得离宫时间太久,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来不及处理。
刚刚到了宫门口,就看到阿秦抱着安宁公主躲在宫门一旁,冻得全身瑟瑟发抖。
萧念下了马车,立即飞跑过去,替阿秦搓了一会儿手,忙追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非在此久候不可。高长恭见情况不对,将马车停靠在一旁,也走了过来。
阿秦抱住萧念,半天才回过神来,颤着声音回答,“小姐,安德王冲撞了皇上,被关进天牢了。”
“什么!”萧念惊讶之下,惊呼出来,“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别急,慢慢说。”
阿秦将所知道的事情讲了一遍。
高长恭听完,攥紧了拳头,他用沉稳的声音道,“别急,本王马上去天牢看看五弟,这事情本王会处理好的,你们尽管放心回去好好休息。”
紧接着,高长恭直奔天牢而去,没走多远就看到了高延宗。他正坐在堆满草芥的地上,捏着一只耗子的尾巴甩来甩去,看来坐了一天牢,真把他闷坏了。
“五弟。”高长恭喊了一声。
高延宗猛地抬起头来,见是高长恭,一骨碌爬起身来,从天牢的栏杆空隙里透出一张圆嘟嘟的大胖脸来,他嘿嘿笑了一声,“四哥,你可算来了。”
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蹭了不少土,衣服也皱巴巴的,看样子高延宗在里面待得并不痛快。高长恭说道,“事情经过本王都已经知道,五弟放心,本王马上去面见圣上,保你出来。”
“四哥,你别去了。”高延宗说道。
“为何?”
高延宗低下头心虚地说,“都是我自己惹出来的祸,四哥不要多管了,免得皇上也会怪罪于你。”
“大哥三哥去得早,二哥又远在沧州,本王不管你,谁来管你。兄弟如手足,难不成你要本王自断手足不成。”高长恭说完,任凭高延宗怎么呼喊,都不再回头,径直去了长乐殿。
高纬正坐在长乐殿中左拥右抱,软香温玉。小曹替高纬捶着背,大曹将一片削好的苹果送进高纬的空中,然后将酒杯端起,放到高纬面前。
听到穆提婆的通报声,抬眼一看,高长恭大步流星地迈了进来。
高长恭停在大殿中,行礼后道,“臣高长恭参见陛下。”
现在都快要到晚上了,这个时候来,不用猜就知道是为何而来。高纬心里明白,却故作糊涂,“四哥这么晚来,是为了何事?”
高长恭拱手道,“臣听说安德王被陛下关起来了,如果他有何做得不对的地方,臣代他向陛下陪个不是。”
高纬挑眉,冷冷道,“五哥目无君主,做得太过分了,如此大不敬之罪,朕若是不罚他,日后谁还会将朕放在眼里?”
“五弟也是为了齐国好,才会一时莽撞,冒犯了陛下。希望陛下念在他是初犯的份儿上,不计前嫌放他一回。所有罪过,臣愿代他承担。”高长恭撩起衣衫下摆,跪在了地上,像今天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一个人,他还是第一次。
高纬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得意万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为臣纲。任高长恭在战场上如何英勇过人,回到邺城,还不是照样服服帖帖地跪在他的面前,求他网开一面。
高纬从桌子上端起了一坛酒,走到高长恭面前,邪邪地道,“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朕就成全四哥的义气。只要四哥把这坛酒一口气喝干,朕就饶了五哥的性命。”
多年前,老道士曾经再三叮嘱高长恭,治疗身上寒疾的药材药性跟酒冲突,想要多活几天就别碰酒,最好一滴都不沾。这件事几乎皇亲国戚都知道,所以这么多年来,不管是谁宴客,都不会强迫高长恭饮酒。今日高纬此番行为,分明是在强人所难。
高长恭昂起头,迎着高纬的目光,平静地接过了酒坛,一把将泥封掀掉。他深吸了口气,将酒坛递到唇边,一股米酒的醇香飘散出来,直冲进了鼻腔里。
正要喝下时,却被高纬突然打断,他将酒坛抢了过来,道,“四哥不能饮酒,朕怎能不知。刚刚不过是跟四哥开个玩笑罢了。”
高长恭似乎松了口气,毕竟是一个祖父的同胞兄弟,他应该相信高纬不会太狠心的。可高纬接下来所做的事情,却让他心寒了几分。
高纬将酒坛高高举起,猛地向大殿门口掷了出去,刹那间撒出了一地细碎的陶片,还有四下里流淌的米酒散发出的浓郁的酒气。接着,花瓶、瓷碗,所有能摔碎的东西,高纬统统摔到了地上,直到最后房间里再也没有可摔的东西为止。
小曹拉着大曹的手,吓得脸色大变,大曹虽说比小曹年长,却也没见过高纬这般发神经似的模样,两人都坐在原处,僵硬地保持着一个动作,不敢言语。
高纬坐在了一个蒲团上,喘了会儿粗气,对仍旧跪在地上的高长恭冷冷地说,“听不少人说,四哥战无不胜的缘由是因为身体刀枪不入。难得有这个机会,四哥何不跪行出大殿,当场验证一下。四哥应该不会藏了身手,拒绝给朕看吧?”
高长恭叩头道,“臣,领旨。”
随后,他转过身来,望着从膝下直到大殿门口一片赭白相间的碎片,淡淡笑了一下,笑里有悲哀、有苦涩、也有无奈。身为高延宗的兄长,人不得不救;身为齐国的臣子,皇帝之命不得不从;身为兰陵王,他只能前进,从没有退缩这一说。
抬起左膝,缓缓落下,右膝跟着也迈了出去,破碎的瓷片没入白色的衣物中。一步一步,他走过的地面上留下了两行刺目的红色。混合了洒在地上的酒液,想来一定刺激的伤口很疼吧,要不,额头怎么渗出了这么多的汗珠。
“陛下,您……”小曹看不下去了,本想替高长恭求个情,刚要说话,被大曹拽了拽衣襟,她不得不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高纬一直坐在一旁看着,面无表情,冷得像是一尊泥坯。
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长,或者更长一些,终于到了大殿门口。高长恭回过身,向高纬复命。
高纬揉了揉鼻子,满不在乎地说,“四哥过来接旨吧。”
还要跪行回去,腿不会被扎烂了么?大曹小曹脸上都露出了不忍之色,然后看着高长恭一步一步往这边跪行而来。白色衣衫的上半身已被冷汗浸透,下半截则彻底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红彤彤的一片。
行至高纬面前,高纬道,“安德王生性鲁莽耿直,以至于做出今日这等事,念在他与朕同是高家子孙的份儿上,这次不予追究,下不为例。”
“臣一定好好看住五弟,不让他有一丝逾矩。”高长恭叩头谢恩后缓缓站了起来,他该退下了,只是腿上的伤口多如繁星,有的更是深可见骨,走起来每一步都极慢,却极稳。
高纬回到桌旁坐下,对曹氏姐妹道,“你们怎么不继续了,继续啊。”
大曹立即反应了过来,笑意盈盈地来到高纬身边,继续喂他吃苹果。小曹也忐忑地来到高纬身后接着捶肩。
看着满地的碎片,嗅着空气中弥漫着的咸腥味,高纬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翘起,“这大殿先不要打扫,朕看着高兴!”
不知道走了多久,高长恭才来到了天牢门口,传了高纬的旨意,他站在外面等着高延宗出来,连在他身后的是两行滴溅下来的血点。
不过多时,高延宗就出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牢房大门,口里喊了一句,“可算是出来了,这辈子我都不想再来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转头一看,高延宗大惊失色,怎么一会儿不见就成这样了。他急忙上前,想要扶住高长恭,却被对方躲开了。
高长恭勉强笑了笑,“一点小伤,不碍事。你去清欢殿告诉阿念和阿秦一声,说本王已经提前离宫了,无须挂念。”
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没事,高延宗想都没想,直接摇头拒绝了,“我不去,我要先送你回王府。”
“若还当本王是你四哥,就听本王的安排。”高长恭仍是平静地说着,声音不容置疑。
见高长恭如此坚持,高延宗不得不顺着他的意。如果高延宗不去,按照他的态度,恐怕他就要自己去了。清欢殿距离这里还有一大块路,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带着伤徒步走这么远了。
高延宗叹了口气,掉头飞奔着去转告了萧念,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这里,沿着地上的血迹,一路跟到了城门口的马车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