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都是向過去看齊的運動,兩者皆是意圖將歐洲這個混合體的某個部分獨立分離出來。文藝復興著眼的是古希臘和羅馬的智識成就,新教改革者則是頻頻回顧羅馬教廷尚未承襲羅馬習性之前的基督教會。天主教教會保存的文獻在這兩個運動中都佔有核心地位。它所保存的希臘和羅馬學術,被文藝復興運動拿來規避它對知識的箝制,而它所創造並予以神聖化的《聖經》,則被新教改革者拿來顛覆它的神學和單一性。
牛頓、達爾文讓誰低頭?
現在,我們要來看歐洲文化是如何從「回顧」演變為「前瞻」,看它何以開始相信進步,相信假以時日世界會變得更好──這是一種很奇特的信念。相信進步,是十七世紀科學革命的結果。這段時期是現代科學的發軔期。
十七世紀伊始,希臘人在解釋宇宙及其運行方面依然是權威。他們的基本觀念是: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其他所有星球都是環繞地球運行,包括太陽和月亮。根據希臘人的說法,地球是靜止不動的;它看來不像在動──有什麼力量可能動得了它呢?所以它是靜止的。
而地球是個不純淨的境域:地球上的東西會改變、會腐朽,天空卻是純淨、完美、永恆不變的。而其他星球為什麼要以圓周繞行地球呢?因為圓形是個完美的形狀。這是希臘幾何學說的一部分,認為世上有完美的形狀存在,正方形是其一,圓形也是。因此,星球會以圓周繞行地球,而既然天空是個完美境域,它們並不需要任何外力推動。星球以完美的圓周繞行,和諧自得。
這個觀點在十七世紀被推翻了:太陽才是這個天體系統的中心,各個星球環繞著它運行,但不是以正圓形而是橢圓形運行;地球是環繞太陽旋轉的星球之一,而月亮是環繞著地球旋轉。這個天體系統是單一的體系;所謂的不同界域、不純淨的地球和純淨天空之說已成過去。它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體系,只要一條法則或一套定律,就可解釋全部。
是什麼在推動地球和其他星球呢?根據科學家牛頓(Isaac Newton)的說法,答案是:宇宙的萬事萬物,除非受到外力作用,否則都會以直線狀態持續運動下去。而宇宙所有物體之間都有一股互相吸引的重力作用其間,就是一種永遠都存在的引力。所有的物體都會互相吸引。本書被地球吸引、月亮被地球吸引、地球被太陽吸引。地球上的海潮起起落落,也是因為地球和月球之間的引力變化所致。這個單一體系把所有的物質都吸聚在一起。
我們現在知道,星球為什麼那樣運轉;有兩股力量在運作,一是它本身以直線行進的傾向,一是被太陽吸引的傾向。兩種傾向拉鋸的結果,星球的運轉就變得傾斜,繞行太陽的軌道因此是橢圓形狀。
牛頓把這個存在於所有物體之間的吸引力稱為「萬有引力」(或稱地心引力、重力),利用萬有引力定律,可算出任何兩種物體之間的引力。這個定律可以用數學公式來表示。這個定律說,物體體積越大,引力就越強──它跟物體的質量呈正比關係。而物體之間距離越大,引力就越弱──它跟物體之間的距離呈反比。
因此,若是兩個物體的質量增加,引力就變大,兩者越離越遠,引力就減少。事實上,當兩個物體分開,引力會以極快的速度減少;降幅是兩個物體之間距離的平方。因此如果距離加倍,會讓引力減弱四倍(2×2)。
以上是它的公式。牛頓利用它算出了地球和太陽之間的引力。
這樣的等式提醒我們:數學確是科學的中心,希臘人的直覺果然是對的──這個世界是簡單的,它的運行規則可以用數學來表達。十七世紀的科學家推翻了希臘的宇宙說,但他們之所以推翻得了,用的還是希臘的數學方法。
從我們的位置──地球,距離太陽第三遠的星球──卻能發現這整個天體系的運作,是何等偉大的成就!在過去,人類把自己放在宇宙的中心位置,根據自己的直覺推斷地球恆常靜止不動,是多麼理所當然,對一流希臘頭腦思索出來的學說尊崇有加,又是多麼恰當;但十七世紀的科學卻與這種種趨向反道而行,獲得了最後的勝利。
科學革命帶來的訊息是:希臘人錯了。對古典的極力尊崇就此打破,我們不但追平了他們,甚且超越了他們。
這些科學家多麼聰明啊,可是他們的聰明帶來了什麼?他們發現,人類並不是宇宙的中心;人類其實微不足道。這是西方普遍面對的困境:我們很聰明,可是我們不斷在發現自己的無足輕重。但更慘的還在後頭,十九世紀,達爾文把這個論點延伸得更遠:人類跟猿猴來自同一個祖先。這對人類本身和人類的傲慢來說,都是更大的棒喝。我們不是宇宙的中心,不是什麼特別的生物,我們只是藉由一種偶然機制,從動物王國裡繁衍出來的後代。
對於太陽是宇宙中心、地球圍繞著它旋轉的新學說,不管是新教或天主教教會,一開始都抱持反對的立場。《聖經》說,是上帝創造了地球,接著在地球上空裝置了太陽、星星和月亮,但教會最後也不得不低頭,宣佈這些科學家才是對的──就跟他們最初駁斥達爾文一樣,結果兩次都威望大失。
法國啟蒙運動──你會在哪裡找到「上帝」?
科學革命之後,那個世代的人並不認為科學的種種發現貶低了人的重要性。恰恰相反的是,他們認為,如果人類做得到這一步──藉由理性思索出整個自然體系的運作,又能用數學精確表達,當然就可以利用理性更上層樓。我們可以把這份理性用於人類生活,讓它得到脫胎換骨的改善,這份以理性為尊的渴望,就成了啟蒙運動的驅動力。
這場十八世紀的智識運動,目的是發揮理性,將它運用在政府、道德觀念、神學和社會的改造上。
啟蒙運動從法國發端,聲勢也最為壯大。在啟蒙運動的學者看來,這是個受無知和迷信宰制的世界。社會有兩股非理性的強大勢力,一是教會,即天主教廷;一是法皇,那位絕對專制的一國之君。教會和法皇的地位之所以屹立不搖,靠的就是人民的無知。
教會到處兜售奇蹟故事,為了讓人民聽話,恫嚇要讓他們永遠在地獄受苦;法皇指稱自己治國是奉上帝的神諭,質疑王權就是違反教義,人民除了乖乖服從別無選擇。啟蒙運動的一位推動者如此歸結它的訴求:「我希望看到最後一個國王被最後一個神父的腸子給絞死。」
無可否認,這是很極端的看法。啟蒙運動不是革命運動,甚至不是政治性的運動。它是由一群學者、作家、藝術家和歷史學家推動,這些哲士相信,一旦理性與教育變得普及,迷信和無知自然會消弭於無形,人民也就不會相信神蹟或君權神授這類的胡說八道。只要人民得到教化,民智自然開啟。
不過,啟蒙運動的領導人物並不是民主主義者;若是哪個開明的君主願意開始推行他們規畫出的理性社會,他們樂見其成。十八世紀歐洲有幾位君主,確實做到了世稱的「開明專制」。他們廢除了野蠻刑罰和酷刑,將法律訴諸明文,開始以具體的作為教育人民。
法國啟蒙運動的偉大成果,是彙整出一部百科全書。這是第一部具有現代概念的傑作,而它之所以著稱於世,並不是因為一堆學有專精的學者,將它寫成一本四平八穩的權威著作,一如我們今天對百科全書的認知。它的根本不同在於將理性用於一切事物,讓知識領域裡沒有層級之分。它並不是像教會原本希望的,從神學和上帝寫起。在這本百科全書裡,你會在哪裡找到上帝呢?在D(Dieu,神)和R(Religion,宗教)字首的條目下。這是一套以字母為索引的知識庫,光是以字母排序這個動作,對號稱掌握最高真理的教會來說就是一大衝撞。它對所有知識一視同仁,施予同樣的理性測試。
舉例來說,談到崇敬(adoration),這套百科全書的建言是:「對真神的崇敬應該不偏離理性,因為神是理性的創始者……」
對於直接冒犯教會或國王之處,這套書的編者必須非常小心,因為十八世紀的法國還是有審查制度,雖然主事的審查官對編著抱持同情,曾經建議他們將印版藏在審查官的家,因為那裡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看「諾亞方舟」這一條,就知道這套百科全書踩了多少地雷。它劈頭就問:諾亞方舟有多大呢?一定很大很大。它必須容納不只歐洲所有成雙成對的動物,連世上其他品種的動物也得在船上。而且不止是動物,方舟裡必須裝載許多飼料,動物才能存活。兩頭羊不可能足夠;要養活那對獅子勢必得有數百頭綿羊。這艘船一定非常巨大,《聖經》卻說只要四人就能操控。這些人想必是力大無窮、三頭六臂!透過這些看似正經八百的提問,這套百科全書突顯出了故事的荒謬。
相信進步或相信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