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會喜歡這些常民百姓。
他們很髒很臭,看來很不討喜,因為他們一年到頭無分寒暑的日夜操勞,形容憔悴、傷痕累累、營養不良、疾病纏身。那為什麼你還會喜歡他們?因為他們的命運很容易追蹤;百年復百年,他們做的都是同樣的事,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耕種。
要討論常民百姓,我們不必列時代年表;這裡有張圖,顯示他們極少出現變化。下頁的圖顯示的是耕種食物或與食物關係密切的人口比例,換句話說,只要是住在鄉村或聚落、對農作生產有輔助功能的人,例如車輪修造匠、鐵匠或勞力工,全都含括在內。這些是非常概略的估計數字。羅馬帝國境內,有將近九成的人都住在鄉間,這個帝國不乏大都富邑,儼然就像羅馬城的前身,但城市的人口僅佔全民的一成。
大城市的食物本要靠鄉村的穀物供應,可是穀子很重,無法靠陸路用馬車迢迢運來──因為它會腐爛朽壞,價值盡失。羅馬的穀物是從埃及漂洋過海運來的,遠比其他的運輸方式便宜。羅馬帝國後期,政府為了討好人民,還會對羅馬的穀物配銷提供補貼;當年的羅馬就像今天的第三世界城市,有如大磁鐵般吸引人口蜂擁而至,卻無法供應這些人的生活所需。當年的羅馬不只提供免費麵包,也會定期在圓形競技場舉辦大場面的娛樂節目。羅馬諷刺詩人朱比諾(Juvenal)就形容,這個政府是靠著「麵包和馬戲表演」才得以苟延殘喘。
九成五的人住在鄉下
穀物貿易在當時可說是絕無僅有。帝國內大部分的商業買賣都是重量輕、價值高、禁得起長途跋涉的奢侈品。一如十九世紀以前的歐洲,羅馬帝國境內大部分的人都是就近取材,看附近種什麼或製造什麼,吃的、喝的、穿的、住的,一概是本地出產。歐洲村舍之所以拿茅草覆頂,不是因為它比石板屋頂更有詩畫風情,而是因為茅草便宜,唾手可得,因此,經濟發展並不是羅馬人推動革新的重點,以一套法典及一種效率卓然的軍事組織將整個帝國維繫於不墜,才是他們的治國精神所在。直線相交的羅馬道路,有一部分迄今猶存,即是出自當年軍事工程師的設計,主要目的是讓士兵從一處移動到另一處時行進迅速,因此是直線的;但如果是設計給一般馬匹和馬車使用,坡度會和緩得多。
在羅馬帝國的最後兩百年間,隨著日耳曼蠻族入侵,城市人口流失,貿易嚴重萎縮,地區的自給自足更形必要。在帝國的極盛時期,城市是沒有圍牆的;羅馬的敵人都被擋駕在邊境之外。直到第三世紀,城鎮開始沿著外圍築起城牆,後來城牆涵蓋的區域越來越小,更證明了城鎮的萎縮。西元四七六年,整個羅馬帝國消失於無形,此時鄉村的人口比例已經升至了九成五。
這些人口就此留在鄉間,一留就是數百年。日耳曼蠻族入侵之後,其他外族也接踵而至:第七、第八世紀是穆斯林,他們佔領法國南部,攻進義大利;第九、第十世紀是維京人,到處燒殺擄掠,大肆破壞。十一、十二世紀,和平終於到來,貿易逐漸復甦,城市生活這才起死回生。第五世紀之後,有些城鎮幾乎完全夷為平地,其他也大為縮小。
土地勞動人口開始出現下降趨勢,但極其緩慢。十五世紀,歐洲開始向海外擴張,商業、金融業、航運業因此水漲船高,城市也欣欣向榮。一八○○年左右,西歐的鄉間人口可能已降到八成五,稍低於羅馬帝國當年。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內,人口移動幾乎無甚變化;唯一的例外是英國,一八○○年前後,它的鄉間人口隨著城市人口激增而開始銳減,到了一八五○年,英國人已有半數都居住在城市裡。
談天氣,憂心命運
耕種食物的人也有等級之分。長久以來,無論什麼時代,小地主、奴隸(或當過奴隸的自由民)、農奴(或當過農奴的自由民)、佃農(或收益分成的佃農)和勞力工都可能含括於耕種者之列。我們通稱他們為農民。不過,無論身在何處、處於什麼年代,這些人的工作方式都一模一樣;在義大利、法國南部和西班牙,十九世紀的犁田方法和羅馬時代殊無不同。他們用很原始的犁,你只要想像一根叉狀的長木棍,底部有個切割用的刀片就是了。一頭牛或馬在前拉著犁,一人在後抓著犁頭控制方向,而刀片很難深入土壤內層,只能淺淺刮過表面。犁田是以棋盤式進行,先沿著田地直行,再橫著犁下去。
有輪的犁具是中古世紀早期的偉大發明之一,發明者是何人已不可考。它對法國北部、德國和英國的厚重土壤尤具效果。基本上,這種犁具頗類似於現代的耕土機,只是還是得由動物拉車並且由人控制。這種犁除了有個挖得進土壤的銳利刀片,還有一個模板可將挖鬆的土壤抬起翻轉。這就產生了壟溝,不止是挖挖表面而已,而且壟溝都是同個方向、互相平行,不再是舊式犁法的平行相交。在重土壤上,灌溉的水可以沿著壟溝流下去。犁田是辛苦的工作,你不只是操控犁具的方向而已,如果你的肩膀和手臂不用力抓緊,不但挖不到土還會翻覆。犁完田後就是播種,這個差事比較輕鬆,你在田地裡一條條的刈溝裡撒下種子,然後拿一根耙子(harrow),耙具的一種,把種子蓋起來。
犁田是男人的事。收割則是男女老幼都要參與,而且因為安全收割期很短,農民得從城鎮召募臨時工,就連本地的士兵都可能走出軍營前來幫忙。收割的工具是鐮刀,一種有柄的彎刀。考古學家曾在最古老的人類聚落裡找到鐮刀,而直到二十世紀初葉,鐮刀在歐洲依然是標準的收割工具。一九一七年,俄羅斯爆發共產革命,製作了新國旗向勞動階級致敬,新旗上有榔頭和鐮刀的標誌,榔頭意指城市裡的勞工,鐮刀則代表鄉村勞工。
想到耕種和收割,千萬不要以為是你今天看到的景象:農夫坐在裝有冷氣的曳引機裡,一路開過田地。年復一年,一吋一吋的田地都是農民埋頭苦幹、彎腰駝背、拖著腳步辛苦耕耘出來的。
把收割完的大麥或小麥莖桿集中在一起,接著還得將麥粒從麥穗上打下來。打穀用的工具叫做連枷,它有長長的柄和一個連著一根皮帶的平板。在穀倉地上鋪滿麥穗,然後搖晃連枷的柄,木板就會往下移動,平平壓在麥穗上。讓穀倉的門保持開敞,如此,微風可把糠皮吹走,地上只留下完好的穀粒。
這些穀粒可以製成麵粉,然後做成麵包。麵包是生命的支柱,你就這麼大塊大塊的吃它,沒什麼別的可選;肉不是平常就可以吃到,或許有點牛油或乳酪可以配著麵包吃。麵包就是主食,不是放在旁邊小碟中的配角,也不是漂亮籃子裡放個寥寥幾片,而是三或四大塊那麼多。如果你是有錢人,一天可以吃個一公斤,也就是每天一大條。到處都在種麥子,即使是不適合種麥的地區。由於運輸極其困難,穀物必須生長在接近消費的地方,從別處運來的穀物是很貴的。穀物雖然可以靠海路運來,可是在內陸地區,不管距離遠近,直到十八世紀運河水渠開鑿之後,穀物的運輸才成為可能。
所有的人老是為收成擔心害怕。談天氣不是為了沒話找話說,這是一群人在憂心自己的命運。如果穀子不成熟或是在收割季節前被惡劣天候給毀了,整個社群都遭殃;他們得從別處運來穀物,而這樣做的成本非常之高。穀物歉收時期,麵包價格會飆漲個兩倍或三倍。這可不像現在超級市場裡哪個東西貴了許多,你這段時間就暫且改吃其他東西這麼簡單;這意味著你的食物成本會增加二到三倍之多,果真如此,你就只好捱餓,說不定還會餓死。
可是,食物是農民種出來的,價格上揚不是對他們有利嗎?這只有擁有大批食糧的人才是。如果你種的東西只夠養家活口、全沒餘糧可賣,歉收就表示你連自己肚子都填不飽,還得到外頭去買。有些人的田地小,就算豐收也不夠一家人吃,這些人就得幫大地主打零工,才能多買點食物。很多勞力工根本沒有自己的田,他們如果跟著雇主一起住,雇主管吃管住,那還不壞,但要是住在自己的茅草陋屋裡,就得常常去買麵包。當然,住在城裡的人,麵包永遠得用買的,因此,只要穀價上揚,許多人都是水深火熱。
搶糧、搶食、搶囤積
一旦穀物短缺,穀糧的擁有者──大批栽種並且拿來交易的人──很可能會囤積起來等著價格繼續高漲,要不就運到其他價格漲得更兇的地方去賣,如此一來,本地人就無糧可吃了。約莫一四○○年之後,歐洲各國政府逐漸邁向強盛,曾經試圖控制穀物交易。它們明訂法令禁止囤積,也不准商家將本地已短缺的糧食運到外地,要是地方官不執行這些法令,人民很可能就會自己來;他們四處搜尋囤糧,逼迫大農拿出穀糧來賣,甚至襲擊運送穀物到別處的馬車或船隻;因為有引發暴動、社會失序之虞,政府插手介入也是不得已也。
大部分的人大部分時間都活在對食物的不確定感之中。能好好吃頓飯是一種奢侈;肥胖代表美;節慶假日是大快朵頤的日子。在現代社會,慶祝耶誕節的方式依舊是這種現象的可悲遺緒,換句話說,我們會期待用大吃大喝來紀念這一天,雖然我們平日已經吃得夠好。我現在還試著保存一點這個節日的原味精神──其他日子絕不吃火雞。
是這些佔了全人口百分之八十五到九十五的土地勞動者造就了文明。要是農民種植的食物只夠餵飽自己,任何城市或領主、教士或國王甚或軍隊都不可能存在──這些人全得靠別人種東西給他們吃。不管農民願不願意,他們都必須供應他人糧食。這個現象在中古世紀早期的農奴身上最為突顯,他們必須把一部分的作物當作租金呈繳給領主,一些捐給教堂當作捐獻,還得在領主的田地裡無酬工作,好讓領主自己也有收成。到後來,替領主工作的義務停止了,只要付錢給領主和神父就好。
稅吏成了罪人的代名詞
在中世紀早期,國家是不徵稅的;之前的羅馬帝國以及之後的歐洲新興國家,農民都得納稅。這裡有個顯示羅馬帝國如何收稅的浮雕作品,對於稅吏和前來繳稅的農民有所描繪。這些交易不是登錄在紙上,而是記在上蠟的木板上,這是維繫帝國運作最關鍵的交易:國王向農民拿錢,然後用這筆錢付薪水給軍人。
從農民身上壓搾金錢,是文明的基石。你可以看到,收稅過程多麼乾淨俐落。你不必開支票或寄支票給稅吏,他不會把你賺的錢減去一部分當作扣抵額,稅吏是個活生生的人,到天涯海角也能把你找到;如果你拒絕繳稅,他會帶著武器回來逼你掏錢。繳稅一事不是由官僚體系掌控,是面對面的交鋒。在羅馬帝國,這些收稅人叫做「publicani」,也就是從民眾身上收取稅金的人。大家對他們深痛惡絕,是世上至惡之人,就連耶穌對這個刻板印象的塑造也有推助之功;他說,去愛那些愛你的人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美德──即使稅吏也會這樣做。在欽定的《聖經》版本裡,「publicani」被譯為英文的「publicans」。有人批評耶穌,說他把「稅吏和罪人」混為一談,這對那些擁有證照的公職官吏很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