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这日宫中一片祥和。
平时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妃子才有资格十日一省,跟随皇后觐见于仁寿宫。逢节令时那些三品以下位份的妃子亦要随梳洗装扮,随皇后清早往仁寿宫请安。
苏如绘是天色微明之时就起身准备好,带着秀婉赶工,自己打下手做完的云锦襦裙早早到了仁寿宫前,因为太后早露口风,是以当时仁寿宫的宫门虽未到开时,却也招呼她从角门进去,一路引到德泰殿前。
苏如绘在外殿靠着炭盆烤去身上的寒意,才解了狐裘进去给太后请安。
今天她内穿葱绿六幅襦裙,外面却是一件紫色深衣,腰间束着珍珠扣,裙角压了比目玫瑰佩,豆绿色丝绦,行动时微露出一双紫色绣花履,头发挽成双螺髻的样式,上面戴着一对时新的绢花,眉心点朱砂,唇上轻扑胭脂,十分齐整。
进了内殿便见太后身边熙熙攘攘,却是袖香、齐云这些姑姑和嬷嬷正用心替太后大妆,陪侍太后的女孩子里竟有一个先到了,便是年纪最小的丹朱郡主,穿着正红滚金边的衣裙正站在一张绣凳上,从太后的妆盒里挑选着什么。
苏如绘看到后不免心道:这丹朱郡主不愧号丹朱,这两次看到她却全穿了大红之色。
帝都闺阁这几年流行的乃是轻描淡写的意态,就算是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也是往清雅方面去打扮的,只有那些奴仆下人,才会为了喜庆给他们穿大红大绿。
丹朱虽然极适合大红,不过在苏如绘这些人眼里总觉得东胶小国来的究竟土气些。
苏如绘上前行礼觐见,太后心情甚好,破例虚扶了一把道:“好孩子,你来的这样早。”
“臣女怕来的太早惊扰了太后,没想到郡主已经先到了。”苏如绘知道太后今天一定会给足自己面子,除非自己实在不争气,抿嘴笑道,接着与丹朱见礼,这才让身后的秀婉呈上给太后做的襦裙。
太后一示意,一位叫葛香的姑姑笑着接过,太后于是对齐云道:“嬷嬷去瞧一瞧,武德侯的女儿除了诗文,针线可还过得去?”
“太后这是为难臣女了,臣女的手艺怎么能入齐嬷嬷的眼?”苏如绘面露羞涩道,“只是臣女的一片心意,还望太后莫怪臣女手笨。”
齐云抿嘴笑道:“苏小姐这话说的,小姐年纪还小,能做出件衣服就不错了,奴婢瞧这针脚虽然不及尚服局的整齐精致,却十分细密,显然是用了心的。”齐云乃是女红大家,哪里会看不出来这么细密的针脚只怕还是秀婉的手艺,不过谁都知道今儿不过是走过过场,苏如绘就是要接回仁寿宫的,自然不会揭穿。
她随手拿起衣服给太后看,却忽然轻讶道:“这是什么?”随着她手一抖,襦裙被拂到衣盘的一边,叠好的襦裙下面的一匹料子顿时露出了真容——流光一瞬!
此刻天色未曾全明,太后的寝宫里燃了数十支宫灯,将殿内照得通明,然而这匹料子刚一露出来,便为整个殿中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碧意。
春魂!
所有的人,这一瞬间都想到了这一点,怕是只有春天的魂魄,才能描绘这料子的鲜泽!
寂静半晌,还是太后镇定,淡淡开声道:“如绘,这是?”
“回太后的话,这是臣女的三叔几年前在南荒偶然遇上带回来的,因为不多,所以母亲全都让了给臣女,臣女做过一件衣裳,其他的便带进了宫中,原本这次是想拿这个给太后做衣裳的,可是这料子极好,臣女手笨,惟恐糟蹋了它,想着太后说过齐嬷嬷的技艺非凡,才不会辱没了这韶影春魂!”苏如绘恭敬道。
“韶影春魂?”太后慨然道,“这名字不错,是南荒那里的叫法吗?”
苏如绘抿嘴笑道:“这倒不是,在南荒它的名字粗俗,臣女的三叔遇见后觉得与东西不大相称,因此改了这个名字。”
“哀家听说苏万泽是个贪玩的,与你父亲年轻时,没少让关乡侯操心,没想到他四出游历,还能遇见这么好的东西。”太后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吩咐葛香将料子托到近前看了看,赞叹道,“真真是好颜色!不过似乎是用织云绸染出来的吧?织云绸乃是贡品,出自蜀州,距离南荒倒还算近。”
太后仿佛漫不经心的说出这番话来,却让苏如绘险些惊呼出声,暗暗庆幸自己拿的是织云绸染,而不是什么苏缎杭绸、云锦湖绫。
“不消说了,齐嬷嬷看到这料子,怕是连路都走不动了。”太后抬起手来,十指尖尖,俱染好了凤仙花汁,如今腊月,只有皇宫暖房里才有凤仙花,太后这是清早起来染的,色泽正是浓艳,映在青入人心的韶影春魂上更衬托得彼此娇艳,拈了一拈,方笑道,“既然这孩子说你才不会侮辱了这料子,那么就归你做主,随便做什么,只是一件,这孩子可是把高帽子给你戴上了,可莫要让她失望!”
齐云果然喜不自胜,她是太后身边第一得意人,一向神色宁定,也只有韶影春魂这样正中她爱好的东西才能叫她真心欢畅,收起料子道:“太后放心,奴婢绝不让苏小姐看笑话就是!”
“齐嬷嬷的手艺可是太后亲口赞过的,如绘这辈子怕是都笑话不到了。”苏如绘在旁凑趣道。
因着齐云之喜,愈加帮着苏如绘说话,太后不禁笑着对苏如绘招手道:“你齐嬷嬷得了你的好处,以后怕都要惦记着督促哀家疼你了,好孩子,来与丹朱一起替哀家瞧一瞧,今儿用什么簪子好?”
这是看着齐云的面子,要送苏如绘一个体面,太后身边的钗环可不是普通人能碰的,更别说帮着太后挑选在节日佩带的了。往日这份得意一向是霍清瀣的,照今天来看,丹朱郡主显然也是极得太后欢心。
至于苏如绘,还是第一次领这份体面,她心中暗暗感激甘棠,这个生母不受宠,小小年纪就懂得托庇于太后的皇孙,对仁寿宫的人真是看得一清二楚。若非他出的这个主意,怕是即使衣服做好了,今天献上来,齐云也会在心里痛骂自己暴殄天物吧?
“太后凤仪天成,用什么都好看。”苏如绘笑着先奉承了一句,才走近到丹朱郡主身边,“郡主刚才就是在替太后挑簪子么?可有觉得好的了?”
“苏姐姐,太后的簪子太多了,丹朱选来选去,眼睛都要花了。”丹朱稚气的道,她手里拈了一支鹤衔芝草的玉簪,飞鹤簪身都是翠色,惟独芝草艳红如血,却是一颗红宝石雕琢出来的,面前划拉了五六支簪钗,苏如绘看了看,里面金珠翠玉,不一而足。
再看妆盒之中,果然是华光灿烂,令人难以抉择,而且太后的首饰何其之多?七八个妆盒还堆在旁边呢。
就是这些妆盒加起来,也不过是太后节日所用罢了。
苏如绘知道丹朱郡主如今正得太后喜欢,也不去看妆盒里的,就指着她面前挑选不定的一支笑道:“郡主觉得这个怎么样?”
丹朱郡主循着她的手指看去,却是一支琉璃翡翠多宝凤簪,这支簪子形如凤凰,簪身乃是纯金打造,然凤凰的一双眼睛乃是黑曜石镶嵌,灵活灵现,凤尾更是以玛瑙、祖母绿、红宝石、蓝睛石、翡翠、珊瑚……攒成,中间还夹杂着更为细小的琉璃珠,微微一动,便光华万千,格外夺目。在凤凰身下,还用翠玉雕琢成灵芝、仙草之状以烘托。
“太后您瞧这簪子如何?”丹朱脸上笑靥一动,双手小心的托起琉璃翡翠多宝凤簪递到太后跟前,太后笑着道:“两个孩子一起挑的应该不错,袖香觉得一会能用么?”
正为太后梳髻的袖香闻言笑道:“奴婢今儿打算为太后梳的乃是凌虚髻,正巧要一支主簪来添光彩,郡主和小姐却这就挑了一支合适的!”
如此霍清瀣与周意儿、怀真郡主进来时,便看到的是一副言笑晏晏的画面,霍清瀣眼中异光一闪,随即隐去,快步上前行礼,笑道:“太后原来已经在梳髻了,却是我们迟了,还请太后治罪才是!”
太后待霍清瀣一向与其他的女孩子不同,对着铜镜笑道:“你日日来的那么早,今天晚一点也没什么,反正哀家还要收拾呢。”
接着霍清瀣身后的周意儿与怀真郡主齐声请安,太后道了个免字,这几人瞧见苏如绘立在太后近前,竟与丹朱郡主同一处,都是既吃惊又暗恼。太后有意在腊八节后令苏如绘搬出琼桐宫,重新住回鹿鸣台,这是这些天来宫里都清楚的事。
可是这些人万万没想到,腊八清早就看到了苏如绘如此得太后赏脸,心里都极不是滋味。
霍清瀣尤其恼怒,苏如绘并不知道,她站的这个地方,正是这几天霍清瀣所站之处,于是霍清瀣定了定神,见袖香刚巧替太后抿好最后一缕碎发,巍峨高耸的凌虚髻恰恰成形,便上前笑道:“太后今天想用什么钗环?”说着就要去拿妆盒。
却听丹朱天真的笑道:“瀣儿姐姐,太后今天要用那支琉璃翡翠多宝凤簪,是苏姐姐挑出来的呢,你瞧好看么?”说着指了指妆台上的一支另放的簪子。
丹朱郡主为了不在太后面前居功,便将挑选簪子的事都推给苏如绘,哪知落进霍清瀣耳中却是另一番感受,她勉强笑道:“是么?如绘妹妹的眼力自然是好的。”
后面的怀真郡主虽然被太后冷淡,但她究竟身份不同,倒不如周意儿那么拘束,微笑着答话道:“昨儿我还叮嘱从寒早些喊我,刚才在外面遇见瀣儿姐姐,只当没迟到,却没想到苏小姐那么早就从春生殿过来了,我们都比不上苏小姐殷勤。”
苏如绘听出这话是在讽刺自己谄媚太后,她心中冷笑,口里却淡淡道:“臣女早先卤莽,冲撞了郡主,说起来虽然受了责罚,但还没机会当面与郡主赔礼,今儿正巧众位娘娘还没到,便请太后做个见证,还请郡主饶了臣女罢!”
说着不等怀真说话,苏如绘便扑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的要行大礼!
怀真眼角瞥见太后的脸色有点僵,心中的怒火实在难以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