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算出院了,这对于秀蕾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从小,秀蕾就渴望能过上一种温馨的家庭生活。在她的脑海里,一直有一幅画:夜晚的灯光下,一家人围着桌子。妈妈眼神慈祥,很耐心地给每个孩子的碗里添饭。爸爸一边吃饭,一边乐呵呵地询问这孩子们的学习,或是讲一些让人忍俊不禁的笑话。而兄弟姐妹之间,把好吃的饭菜推让给幼小的弟妹。
饭桌上洋溢着融融的温暖的亲情。
遗憾,有着这样氛围的饭桌,在她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过。爸爸在世的时候,每顿饭的饭桌上,都是提心吊胆,吃饭跟抢命差不多。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脸色阴郁的父亲就会把桌子掀翻。
后来,爸爸不在了,饭桌上的母亲总是眼圈红肿,一脸哀容。看着母亲的脸色,就已经没有了食欲。再后来,她跟哥哥都工作了,哥哥还有了自己的家庭,母亲的眉头终于开锁了,却又偏偏患上了绝症,一年里倒有大半年的时间是在医院里。今天母亲终于走出医院的大门,回到家里。不管未来的日子是怎么样的,但这一刻,母亲是实实在在地坐在自家的小炕上的。有娘就有家,有家就有温暖,自己就不是一个孤儿,不是吗?
秀蕾在厨房里忙碌着,一边想着,就禁不住微微地笑了。
大病初愈的母亲胃口很差,她特地为母亲做了几样很清淡开胃的小菜,一样样端到母亲的身边说:“妈,来,我们开饭喽!”
一边说着,就看见母亲望着自己的身后,眼露惊讶地叫了声:“涛儿!”
秀蕾回头,就看见哥哥沈涛脸色阴沉地站在门口。秀蕾的心里哆嗦了一下,一种莫名的颤抖掠过心头,默默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沈涛三十多岁,生得高大壮实,一张黑黑的方脸膛,此刻因为不高兴而显得更加黝黑。
“涛儿,你吃饭了没有啊?你妹妹刚做好了,要是没吃……”
“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来是问问你这房子该怎么处理!”沈涛冷漠地打断了母亲的话,直奔主题而去。
“涛儿!”
“老太太,你都这样了,现在医院都不肯留你了,对吧?”
“哥——”
“死丫头,你闭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沈涛立起眉毛,呵斥着秀蕾。一边将目光重新转向母亲。“你现在已经是在挨日子了,这房子也该改名字了,免得将来打麻烦,你说是不是?难不成,你还要把房子分给这个死丫头一份吗?别忘了,我可是沈家的儿子,沈家的户口本是要由我接续的。嗯?”
“涛儿,你就这么着急吗?”母亲声音虚弱而飘忽。
“嗯!”沈涛面无表情地望着母亲,说:“这是早晚的事,干嘛要弄得拖泥带水的。你知道,我那个工厂里,就只靠我一个人,整天忙得我是脚打后脑勺,早点把这件事办利索了,我心里也踏实,也好一心一意去忙我厂子里的事,你说对不对?”
母亲点头,一边垂下目光,叹息地说:“可是,我还没死呢……”
“可你现在跟死人还有什么区别吗?”
“涛儿——”母亲抬起头,脸色雪白地望着儿子,“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她的话没有说完,人就已经仰面倒了下去。
“妈,妈,您怎么了?妈——”秀蕾扑过去,惊慌地大叫。
“沈秀蕾,我告诉你,别指望拿这个老太太做挡箭牌,给你明天一天的功夫,赶紧从这儿滚出去。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沈涛恶狠狠地说完,转头扬长而去。
秀蕾满眼是泪,惊慌失措地掏出手机,翻出子航的号码,不加思索就拨了过去:“喂,李子航吗?我妈妈病重了,你快点开车来,快点,救命啊!”说到后来,秀蕾的语气都是哽咽的。
那会儿,子航在办公室里,刚刚叫了外卖,正准备吃午饭。听到秀蕾的声音,他像一位待命的战士,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抓起外套就冲出了公司大门……
雨还没有停,虽然不大,但却很持续,有点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绵劲头。
马路上水淋淋的,很是湿滑。子航很小心地转动着方向盘,一边皱紧眉头思索着:不是刚刚才出院吗?怎么就会病危了呢?秀蕾这个女人整天怎么就那么不顺呢?
一边想着,一边将车拐进了小巷,驶到胡同口时,车子进不去了。子航下了车,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胡同里的土路上低洼之处,已经能积了不少的雨水,显得越发的粘滞、泥泞。子航看着这条路,眉头已皱成一个疙瘩了。因为面对着这条路,几乎无法下脚。他不得不掂起脚尖,跳跃着前行。他那原本修长伟岸的身躯,此刻蹦蹦跳跳的就像一只澳洲袋鼠,显得滑稽可笑。
等到赶到秀蕾的家里,只见秀蕾的妈妈躺在炕上,已经没有了知觉。旁边的秀蕾一迭连声地叫着:“妈,妈,你别吓我啊!”
“怎么回事啊?”子航问。
秀蕾回过头,子航心中忽而大大地震动了一下,只见秀蕾的眼里除了饱含泪水之外,还夹杂着惶恐、无奈与一种无法言说的可怜兮兮的求救的神情,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那眼神让子航的胸口,莫名的就会掠过一丝疼痛的涟漪。
“子航,我妈妈要死了,你救救她啊,救救她啊!”
“那,快去医院啊!”子航不再犹豫,上前扶起袁雪兰,将她背起来,就往外冲。
走在路上,子航一边开车,一边给刘辉打电话,让他赶紧到肿瘤科找最好的大夫,准备抢救病人。然后,他拧着眉毛,在水淋淋的马路上,将车开的惊心动魄,一路飞驶进医院。
急症室的门口,早已待命的医生护士,一拥上前,将袁雪兰推进急救室。
看着大门缓缓在眼前关上,秀蕾觉得自己跟母亲就已经是生离死别了,整个人没有了一点力气,软软地就要倒下去。子航走过来,轻轻地扶住她,将她送到旁边的休息椅子上坐下。
“妈,妈,妈妈会不会就此起不来了!”秀蕾坐下来,眼泪如注,嘴里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子航。
子航摇头,定定地看着她说:“不会,伯母一定不会有事,放松点,嗯!”
可秀蕾还是止不住眼泪,泪珠就像外面的雨珠,点点滴滴流了满脸。子航不知该说什么,他站直了身子,烦躁地在走廊里踱来踱去。一边口气很重地给刘辉打电话:“喂,你小子在哪里?”
“干嘛?我在查房呢?”
“我不管,你给我过来,现在立刻马上!”子航口气霸道的不容置疑,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哎呀,这个混蛋怎么这么难缠啊!”刘辉盯着手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但还是很顺从地大步流星走出了病房。
来到子航面前时,他用有些气喘的口气问:“你小子,又有什么事啊?”
子航用眼神瞄了一下秀蕾,说:“你去问问啊,她的妈妈到底怎么样了?”
“哎呀,你这家伙可真是过分啊!我都跟这里同事打过招呼了,等一下就知道了,你把我叫来也没用啊!我那边还有病人呢!”
正说着,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啊?”
子航看一眼秀蕾,秀蕾倚在走廊的墙壁上,哭得双眼迷离,显然没有听见医生的话。
子航奔过去,眉间纠结着,大着嗓门说:“哭,就知道哭,你是爱哭鬼吗?快去听听医生怎么说啊?”
秀蕾惊醒般站起身,几乎是扑到医生的身边的,急切地问:“医生,我妈妈怎么样了?”
“暂时没有大碍了,不过得留在医院观察两天了。”医生说着,思索地问:“病人是受了什么刺激了吗?”
秀蕾低下头,声音也小了下去,说:“不是刺激,是伤心!”
医生望着她说:“病人现在很虚弱,情绪是不能太过激动的,更不可以生气,不然对她虚弱的身体损伤是很大的。”
“哦,知道了,谢谢!”
将袁雪兰重新安置到病房,已经快下午一点了。
子航望着秀蕾,用商量的口吻说:“哎哟,忙活了这半天,肚子都在提抗议了,我想你也一定没有吃午饭吧,不如陪我去吃点东西?”
秀蕾看妈妈无恙,心神归位,人也清醒了许多。听子航如此说,不觉心中暗自沉吟:这家伙可是真够霸道的,连吃饭都要说陪着他,为什么不会说,一起去吃个饭呢?不过,这只不过是在心里转的念头而已,不管怎么说,刚刚都是人家帮了自己的,这样想着,不觉点了点头。
坐上车,子航一边驾驶着方向盘,一边从后视镜中端详着秀蕾,感觉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秀蕾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浑身觉得有些不自在,沉默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说:“那个,刚刚真是谢谢你了!”
“哦?”子航一愣,继而意识到什么,不觉咧咧嘴唇道:“嗯,我接受!”
秀蕾看他一眼,接着说:“当时不知是怎么了?蒙了吧?其实,可以叫救护车的。那会儿只想到你有车……”她摇头,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的?”
“哦?”子航再次愣神,随即微笑,“现在手机号不算什么隐私吧,稍稍费点心思,很容易就弄到的。”
“哦?”秀蕾开始愣愣地看着他。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按下了接听键,就听到了赵汉生急慌慌的大嗓门:“秀蕾啊,你跟伯母去哪儿了?家里怎么没人啊?”
“哦,汉生哥,妈妈又住院了。”
“什么?很严重吗?”
“嗯,这会没事了,医生说要留院观察几天。”
“哦,吓死了,你现在在哪儿?是在医院吗?需要我去吗?”
“不用了。妈妈已经安顿好了,是李子航帮忙的。这会儿,我们想去吃点饭。你别管我了,去上班吧。”
“哦,是李子航吗?”汉生的声音里有些怏怏的。“知道了,那有事打电话吧!”
挂断了电话,子航斜眼望着她,说:“秀蕾,你别多想,我真的是好奇才问的,你,你跟那个赵汉生究竟是什么关系?”
秀蕾冲他翻了翻白眼,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切!”子航冷笑,然后感叹说:“人啊,最是可杀不可救的动物,刚刚用完了我,立马就给白眼看了!”
秀蕾被他这刻薄的话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半嗔半恼地说:“什么嘛,是你的问题无聊吗?”
“我都说了,只是好奇,如果涉及到你的隐私,可以拒绝回答的,但不要对我翻白眼,这是礼貌问题!”
秀蕾望着他说:“那么,为了报答你刚刚的及时帮忙,看来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了?”
子航嘴角一挑,露出一抹惯有的嬉皮的微笑,一耸肩膀说:“你没听明白我的话吗?”
秀蕾深呼一口气,说:“哪有什么隐私啊!他是我外婆邻居的孩子,小时候,妈妈带我去看外婆,我们常常在一起玩的。去年,他来这里打工了,在一家建筑工地做瓦匠,很辛苦的。不过,他对我很好,帮了我不少忙呢!”
“是吗?就这么简单?”
“那你想复杂到哪里去?”秀蕾忍不住又朝他翻白眼了。
子航嬉皮的一笑说:“好了,算我说错。不过,秀蕾啊,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来的。”
“哦,什么话?”
“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秀蕾拧起纤细的眉毛,说:“那就别说了!”
“不行,这话我非的说出来。不然心里憋着难受!”
“那就说啊!”
“那个,那个中学里那次转学的事,你就别再计较了好不好?”
“啊,你说这事啊?”秀蕾再次深呼吸,说“其实,我早就忘了。那时候,我们还都是孩子,身不由己嘛。只不过,当时我一个人背着早恋的黑锅,在校园里出来进去被同学们指指点点,心里还真是挺委屈的。”说着,她的眼前仿佛就站着一个身形瘦小女孩子,背了一只大书包,蹲在小巷里,眼泪横飞的模样,不觉再次深呼吸,然后说:“不过,辛亏有那次经历垫底,以后我受了好多委屈,都承受住了。”
子航心里一阵痉挛,望一眼她说:“当时,很孤单吧?”
秀蕾翘了翘嘴角,说:“算了,不说这个了!”
“那我们两国以后就恢复邦交正常化喽?”
“哦?”秀蕾摇摇头,说:“这可说不准,隔了整整十三年呢,我哪里知道你现在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那我觉得,我们更有必要增加外交往来,以便加深了解,对不对?”
秀蕾审视地看着那张油滑的却又能迷死人的脸,摇摇头说:“这个以后再考虑,先想想去哪里吃饭吧!”
子航说:“折腾了那么久,我带你去吃顿好的吧!”
“什么是好的?什么又是孬的?”秀蕾歪过头来,深深地看着他:“我觉得能把肚子喂饱了,让人有精力工作,就是美味。我告诉你,在我们幼儿园的对面,有家拉面馆,挺不错的。去那里吧?刚好吃完了,我就可以去幼儿园了,今天上午就没去,那些孩子们还等着我去练舞呢。”
“那,那好吧?”子航有些不情愿地说:“这次就听你的。”说着,将车调头,向幼儿园的方向开去。
那会儿,赵汉生刚刚从秀蕾家的小巷里,开着摩托车出来,正巧看到子航开着车,从他面前驶过去。他停下车,摘下头盔,遥遥地看着车上并排而坐的两个人,他目送了好久好久。细细的雨珠落到他的头上,打湿了头发,紧紧黏在额头上,陪衬着他失落的眼神,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无限惆怅。直到看不见车的影子了了,才叹了口气,重新戴上头盔,跨上摩托车,急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