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蕾脸色宁静地站在窗口,一直目送着子航渐行渐远。然后,那笔直修长的身影,在视线里慢慢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充满暖意色调的午后画面:
是在学校操场旁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少年的秀蕾跟子航并肩站在树下。秀蕾一直都在流泪。她浑身颤栗地哭泣,让子航心里乱乱的。他弯下腰,困惑地望着秀蕾的脸,说:“沈秀蕾,你别哭了好不好?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倒是告诉我啊?”
秀蕾抹了一下眼睛,终于抬起头,抽泣地说:“爸爸妈妈又吵架了。”
“啊——呀!”子航拉长了声音,说:“你们小女生就是眼泪多,我还以为香港不能顺利回归了呢。这都是老生常谈了,有什么好哭的?”
“可是,这次他们真的吵得很凶啊。”
“知道为什么吵架吗?”
秀蕾摇头说:“我回家时,只听爸爸冲着妈妈吼,‘你在我面前装什么温顺啊?去找你的心上人啊,我不会拦你的!’妈妈回了一句,‘你又发神经了是不是?’我就看见爸爸拿起拐杖,打在妈妈的头上,血一下子就从妈妈的头上冒出来……” 秀蕾说着,哇地一下,爆发出更大声的哭泣。“子航,我好怕,妈妈她好可怜啊!”
子航也被她的叙述吓住了,他把手轻轻放在秀蕾的肩膀上,说:“沈秀蕾,别哭了。大人们都是这样吧,喜欢折腾。咱们不管它,以后你有什么烦心事就告诉我,我会永远陪伴守护你的。”
话音未落,他们的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断喝:“李子航,沈秀蕾!”
两个人吃惊地回过头,只见班主任站在他们的面前,脸色青紫地用手指点着他们,气急败坏地说:“我说呢,给你们调到一起,成绩不但没提高,反而下降了,原来你们,你们……”
“老师,我们怎么了?”子航望着老师,不知道他们做错了什么?
“什么都别说了,让你们的家长来……”
第三天早上,也就是双方家长,被老师请到学校的第二天,秀蕾像往常一样来到教室,子航还没有到。秀蕾坐下来,一节课都上完了,身边的坐位还是空的。上晚自习的时候,老师离开了教室,秀蕾听见了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声:“哎,听说子航跟她谈恋爱呢?”
“是吗?没看出来呢?”
“让班主任逮着了。没见李子航今天都没来吗?是没脸来了。”
“那沈秀蕾呢?这丫头的脸皮倒是够瓷实的,哈哈!”
这些议论,这些讥笑,仿佛是一把把锋利却无形的刀子,直戳秀蕾的心窝,让年少的秀蕾感受到一阵阵锥心蚀骨般的疼痛。可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躲避这流言的箭簇,就只能这样无遮无拦沉默地承受着。
傍晚,放了学的秀蕾,站在每日与子航相约一起上学回家必经的小巷子里,等待着子航。她希望子航不是因为害怕而不去上学了,子航一定不会那么做的,一定不会让自己独自承受那无中生有的流言中伤的,一定不会。因为,他答应过要永远陪伴守护自己的。
可是,秀蕾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子航,暮色如一个拖着大扫帚的巫婆,一瞬间就将天地涂抹得一片黑暗。昏黄的路灯,像一位暮年老者睡不醒的眼睛,眨动着黯淡的微芒。
那一刻的秀蕾,心里充满了孤单、沮丧和恐惧无助的悲苦。虽然已是初夏时节,但来自心底的冰凉的寒彻的感觉,让她浑身如筛糠一般战栗不已。
缺乏温情的家庭,已经让她一颗稚嫩的心,不堪承受。子航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一棵稻草,他只言片语的安慰,还可以暖和她那颗渐冻的心灵。可是,现在,就连这棵稻草也已被风吹走。意识到这一点,秀蕾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觉蹲在地上,放声嚎啕:“李子航,我恨你,恨你……”
从那以后,李子航再也没有来过学校,他就像一只羽毛耀眼的飞鸟,飞过天空,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而秀蕾则变得沉默,除了更加刻苦的学习,她另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将李子航的音容笑语,从自己的记忆里,干净彻底地删除,就仿佛他们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一样。
日子久了,秀蕾似乎真的将李子航完全忘记了,她可以从容地跟同学们相处,甚至可以微笑。只是,偶尔午夜梦回,那张脸就如水中幻影,浮浮漾漾在记忆的荧屏上,让她心痛,让她泪湿枕巾,更让她不自禁地生出一丝希翼……
现在,当李子航真的站在自己的眼前,她竟然完全都认不出了。隔了整整十三年的光阴,那个原本胖乎乎的、有些调皮的小男孩,居然成了一位翩翩美男子。虽然,她努力想把这个男人,与自己脑海里的那个少年的影像重叠在一起,却怎么都做不到。他们分成了两个人,站在她的视线里。让她的思绪生出混乱,弄不清楚哪个才是自己真正认识的李子航。
正想得出神呢,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问:“园长,孩子们去北京参加舞蹈比赛的名单出来了,交给你吧!你负责训练的,嗯?”
秀蕾如梦惊醒般回过头,接过那位女老师递给她的名单,点了点头。
“你没事吧,脸色那么差?”
“没事,熬夜熬的吧!”
“对了,伯母的病怎么样了?”
“哦,还是老样子!”
那位老师关切地拍拍她的肩膀说:“你要保重啊!”然后,走了出去。
秀蕾挺了挺腰肢,吐出一口浊气,看看手里的那份名单,心里苦笑:舞蹈比赛,还有机会参加吗?想着,心里对自己说:“沈秀蕾,别想了,你已经够烦的了。那家伙是一个没有信用的家伙,何苦再为他费精神呢?”
子航坐进车里,心里还有着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他讨厌这种感觉。
这么多年了,无论他走在哪里,都像一位骄傲的王子,总是被那些美丽的女孩子们前呼后拥着,在那种痴迷、崇拜的温柔如水的目光包围中,真的是很享受的。
可是,这个女人算什么?她怎么可以对自己下逐客令呢?自己还救过她呢?切,忘恩负义的女人。女人都不是好东西的。
想着,他有些恼火地发动了车子。
车行驶到那个小巷口的时候,子航下意识地踩了一下刹车,愣愣地注视着那条小巷。
她就住在这里,是哪一家呢?思绪至此,他意识到自己的失常,心里忍不住问自己:李子航,你是怎么了?一座森林还不够吗?然后他一踩油门,车,就像一支箭,呜地一下射了出去。
回到公司,将车交给保安,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丁俊峰陪着钟无娇走出来。看见子航,无娇本来微笑的一张脸,立刻绷紧,给了他一个冷冷的不屑的眼神。
丁俊峰的脸上带着春风一样温存的笑容,很殷勤地将钟无娇一直送到车上,看着钟无娇开车离去,还在原地站了好久,然后转身,快乐地挥了一下拳头。在这个过程中,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子航的存在。
子航歪着头,用研究的眼光望着他,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了。
丁俊峰看见子航,愣了一下,说:“你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吓我一跳!”
子航调侃地望着他,说:“你是选择性眼盲吗?眼神都被美女占据了吧?”
丁俊峰眼神闪烁,有些难为情地说:“瞎说什么呢,人家是来谈生意的。”
“哟哟哟,瞧瞧,脸都红了。你是女人吗?还害羞啊?”子航紧紧盯视着他。“不过只是一面之缘,至于吗?”
丁俊峰的表情有些甜蜜,说:“子航,虽说你老是自诩自己拥有整个森林,但对于爱情,你还真是个棒槌!我们这个,叫缘分!”说完,嘴角带着美滋滋儿的微笑,推开那扇玻璃大转门走了进去。
“哎,你这叫什么话?怎么这么难听啊!”子航不乐意地大叫。“你别走,小子,我饶不了你的。”说完,自语了一句:“缘分?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想着,拔脚跟了进去。
然后,在电梯间,把丁俊峰直接拽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小子,把话说明白了,我怎么就是棒槌了,嗯?”
丁俊峰好脾气地微笑,说:“好好好,我的李总,我说错了,收回可以吧。”一边弯腰将嘴巴凑近子航的耳旁,小声说:“反正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哎,你这话什么意思?还有天知地知呢!”
“嘘!”丁俊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抬手指了指腕上的手表,说:“现在已经是工作时间了,工作以外的话题就别说了,嗯!”说着,抬腿往外走,又似想起了什么,回转身道:“哦,对了,今晚要在酒店宴请市园林局周局长,商谈流云小区那个园林竞标的事,别迟到啊!”
子航皱起眉头说:“这种事你去应酬就好了,我还是不去了。”
“哎,那怎么行!”丁俊峰很紧张地回过身,说:“这个是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拿到那个工程的生死存亡的大事。”
“切!”子航不屑地转过脸去。
“哎,李子航,我可不能跟你比。你老爸老妈拥有过亿的身家,你是将来唯一的继承人,当然不会在乎这几个小钱。可我不行,我没背景,没靠山,我只能靠自己奋斗。而且,老爸老妈还指着我养老送终呢。还有啊,将来我还要娶……”
子航捂住耳朵说:“哎哟,老哥,我算是怕了你了。去去去,我一定去!现在你可以走了吗?”
丁俊峰满足地点头,微笑着说:“不是你硬拽我进来的吗?”
子航无语地怒视着他。
半夜,子航从外面回到家里,姨妈苏美婵还习惯地等在客厅里。
子航把秀蕾给的那个包装袋很仔细地放到沙发上,急匆匆地叫着:“姨妈,快给我放洗澡水!”一边去大卧室的壁柜里拽出一堆换洗的衣服来。
“怎么了?子航,你又喝多了?”姨妈问。
“没有,就是那个局长的女秘书缠了我半天,烦死了!”
姨妈笑起来,说:“也难怪啊,我们子航这么英俊帅气,怎么能不招女孩子喜欢呢!”
“就是啊,姨妈,我觉得,一个人长得太帅气了,也没什么好处,挺累人的。”
姨妈哈哈哈大笑,去卫生间放了水,走出来说:“子航啊,即是这么招女孩子喜欢,干嘛不选一个,带回来给姨妈看看?姨妈老了,很想看看未来的外甥媳妇是什么样子,把你放心地交给她,姨妈也能闭上眼睛了。”
“姨妈,看您说的,听了叫人难受,不说了,洗澡去。”
卫生间里,子航把身上的衣服统统扒下来,皱着鼻子一件件甩到地上,然后躺进浴缸里。眼前还浮现着酒桌上的那一幕:那个妆扮妖艳的女秘书,手里擎着酒杯,腻在他的身旁,秋波流转,一直都在向他劝酒。虽然,他并未接受她的好意。但她身上那股子俗气的脂粉味,着实将他熏得够呛!想着,他掬起一捧水,使劲儿洗着自己的鼻子,厌恶地嘀咕着:哎哟,这个女人用的是什么香水啊?怎么老是在鼻尖转悠,难闻死了!
洗完了澡,子航走出卫生间,看见姨妈还没睡,就说:“姨妈,去睡吧,太晚了!”
姨妈点头,擎着那只包装袋问:“子航,这个是什么?”
“哦!”子航赶过来,将那个包装袋抢到手里说:“是我的一件衣服!”
“好洗了吗?”
“没有,您别管了,去睡吧!”说着,拎起来走进自己的小屋里。
进了屋,他将那个包装袋放到床上,随手打开了电脑,一边用浴巾擦拭着头发,一边浏览着新闻网页。然后,他回头,又看见了那只包装袋。他犹豫了一下,很小心地打开袋子,拿出那件衣服。顿时,他似乎闻到了一股似隐若无的淡淡的清香。
子航下意识地将那件衣服放到鼻子地下,用力嗅了一下。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美美感觉,这件衣服上可是有着秀蕾的体香呢!
“子航,虽说你老是自诩自己拥有整个森林,但对于爱情,你还真是个棒槌!我们这个,叫缘分!”忽然,丁俊峰白天对他说过的那句戏语,一下子跳出脑海,让他的心里陡地生出一股气恼:
风流倜傥,潇洒出尘的李子航,是众多女孩梦中的宝马王子,怎么就会被这家伙说成是棒槌了呢?我有那么不堪吗?哎哟,真是奇耻大辱啊!丁俊峰,你这家伙,还真是可恶啊!
爱情,爱情算什么?不就是口口声声说爱着对方的一对男女,在昏头涨脑的状态下,糊里糊涂掉进婚姻的陷阱之后,才开始清醒,却为时晚矣,只好在打打闹闹中消磨着灰暗的岁月,就像我爸妈那样……想到父母,李子航不由打了个寒颤,嗯,好恐怖啊!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邪恶的微笑:哼,说我是棒槌!丁俊峰,先别得意,你会死得很惨的。想着,发觉自己手里还拿着那件衣服,心里一阵恐惧:那,我这个又算什么意思?意识到这一点,他仿佛是烫到了似的,将衣服一下子甩了出去。
然后,秀蕾那张清俊的脸,像一幅画,静美地展现在眼前,令他的心一阵悸动。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想起她了?别想了!
他甩甩头,一边很仔细地把那件衣服重新叠好,装进包装袋里。完成这一切后,他不觉皱起眉头,苦着脸问自己:“李子航,你这又是干什么呢?”又把衣服倒出来,扔到床头,一边如困兽一般在房间里转着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