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中,对面的群山和山脚下的屋顶已经浮现出来,她依然恋恋不肯离去。直到旅馆里的人快起来之前,才赶紧拢好头发。岛村想送她到门口,她怕人看见,一个人匆匆忙忙逃也似的溜了出去。岛村当天便回东京去了。
“你上一次虽然那么说,毕竟不是由衷之言。要不然,谁会在年底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再说,事后我也没笑你。”
她蓦地抬起头,从眼皮到鼻子两侧,岛村手掌压过的地方,泛起红晕,透过厚厚的脂粉仍能看得出来。使人联想起雪国之夜的严寒但是那一头美发鬓黑可鉴,让人感到一丝温暖。
她脸上笑容粲然,也许是想起“上一次”的情景,仿佛岛村的话感染了她,连身体也慢慢地红了起来。她恼怒地垂下头去,后衣领敞了开来。可以看到泛红的脊背,好像娇艳温润的身子整个裸露了出来。或许是衬着发色,使人格外有这种感觉。前额上的头发不怎么细密,但发丝却跟男人的一样粗,没有一丝儿茸毛,如同黑亮的矿物,发出凝重的光彩。
方才岛村生平头一次摸到那么冰冷的头发,暗暗有点吃惊,显然不是出于寒冷,而是她头发生来就如此。岛村不觉重新打量她,见她的手搁在暖笼上,在屈指数数,数个没完。
“你在算什么呢?”岛村问。她仍是一声不响,搬弄手指数了半天。
“那天是五月二十三吧?”
“哦,你在算日子呀。七月八月连着两个大月呢。”
“嗳,是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哩。”
“倒难为你还能记住是五月二十三那天。”
“一看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么?”
“嗯,看看从前的日记,不失为一种乐趣。什么也不隐瞒,照实写下来,有时看了连自己都会脸红。”
“从什么时候开始记的?”
“去东京陪酒前没多久。那时候手头很紧,买不起日记本,只好在两三分钱一本的杂记本上,自己用尺子画上线。大概铅笔削得很尖的缘故,线条画得很整齐。每一页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等以后自己买得起本子便不行了,用起来很不当心。练字也是,从前是在旧报纸上写,这一向竟直接在卷纸上写了。”
“你记日记没有间断过吗?”
“嗯,数十六岁那年和今年的日记最有趣。平时是从饭局回来,换上睡衣才写。到家不是已经很晚了么?有时写到半截竟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能认得出来。”
“是吗?”
“不过,不是天天都记,也有不记的日子。住在这种山村里,应酬饭局还不照例是那一套。今年只买到那种每页上印着年月日的本子,真是失算。有时一写起来就挺长。”
比记日记更让岛村感到意外的,是从十五六岁起,凡是读过的小说,她都一一做了笔记,据说已经记了有十本之多。
“是写读后感么?”
“读后感我可写不来。不过是把书名、作者、出场人物的名字,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记下来罢了。”
“记了又有什么用呢?”
“是没有什么用。”
“徒劳而已。”
“可不是。”她毫不介意,爽脆地答道。同时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岛村。
不知为什么,岛村还想大声再说一遍“徒劳而已”,忽然之间,身心一片沉静,仿佛听得见寂寂雪声,这是受了姑娘的感染。岛村明知她这么记绝非徒劳,但却偏要兜头给她来上一句,结果反倒使自己觉得姑娘的存在是那么单纯真朴。
她所说的小说,似乎和通常的文学渺不相涉。同村里人的交往也无所谓友情,无非是彼此间借阅妇女杂志之类,然后各看各的。漫无选择,也不求甚解,在旅馆的客厅里只要见到有什么小说或杂志,便借去阅读。即便如此,新作家中,她想得起的名字,有不少连岛村都不知道。她的口气,宛如在谈论远哉遥遥的外国文学,就跟毫无贪欲的乞丐在诉苦一般,听上去可怜巴巴的。岛村心想,自己凭借外国图片和文字,幻想遥远的西洋舞蹈,情形恐怕也与此差不多。
对于不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她也会高高兴兴地谈论一番。也许是几个月来,一直渴望有这么一个可以与之交谈的人。她大概忘了,那一次,在一百九十九天之前,也曾热衷于谈论这些,结果竟成为她委身岛村的机缘。此刻,她又纵情于自己所描述的一切,简直连身子都发热了。
然而,她向往都会之情,如今也已冷如死灰,成为一场天真的幻梦。她这种单纯的徒劳之感,比起都市里落魄者的傲岸不平,来得更为强烈。纵然她没有流露出寂寞的神情,但在岛村眼中,却发现有种异样的哀愁。倘若是岛村沉溺于这种思绪里,恐怕会陷入深深的感伤中去,竟至于连自己的生存也要看成是徒劳的了。可是,眼前这个姑娘为山川秀气所钟,竟是面色红润,生气勃勃。
总之,岛村对她有了新的认识。但在她当了艺伎的今天,却反而难于启齿了。
那一次,她在泥醉之中对自己软瘫无力的手臂,恨得牙痒痒的。
“怎么回事?这劳什子!妈的,妈的。我一点劲儿也没有,这劳什子。”说着便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
因为站不住,倒在席子上滚来滚去。
“我绝不是舍不得。可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那种女人呀!”岛村想起她这句话,正在游移之间,她也猛然惊觉。正巧这时传来一阵火车汽笛声。
“是零点北上的火车。”她顶撞似的说了一句便站起来,稀里哗啦地拉开纸窗和玻璃窗,凭栏坐到窗台上。
寒气顿时灌进屋内。火车声渐渐远去,听上去如呼呼的夜风。
“喂,不冷吗?傻瓜!”岛村站起来过去一看,没有一丝风。
那是一派严寒的夜景,冰封雪冻,簌簌如有声,仿佛来自地底。没有月亮。抬头望去,繁星多得出奇,灿然悬在天际,好似正以一种不着痕迹的快速纷纷地坠落。群星渐渐逼近,天空愈显悠远,夜色也更见深沉。县境上的山峦已分不出层次,只是黑黝黝的一片,沉沉地低垂在星空下。清寒而静寂,一切都十分和谐。
感知岛村走近身旁,姑娘把胸脯伏在栏杆上,那姿势没有一些儿软弱的表示,衬在这样的夜空下,显出无比的坚强。岛村心想,又来了。
尽管山色如墨,不知怎的,却分明映出莹白的雪色。这不免令人感到远山寂寂,一片空灵。天容与山色之间有些不大调和。
岛村扳着姑娘的喉咙说:
“会着凉的,这么冷!”使劲往后拉她。她攀住栏杆,哑着嗓子说:
“我回去了。”
“你走吧。”
“让我再这样待一会儿吧。”
“那我洗澡去。”
“不嘛,你也留在这儿。”
“把窗关上。”
“再开一会儿。”
村子半隐在神社的杉林后面。乘汽车不到十分钟便可到火车站,严寒中,站上的灯光明灭,瑟瑟有声,仿佛要裂开似的。
姑娘的脸颊,窗上的玻璃,自身棉服的衣袖,所有触摸到的东西,岛村头一回觉得竟是这样的冷。
就连脚下的席子也砭人肌骨。他想独自去洗澡,姑娘说:
“等等,我也去。”乖乖地跟着来了。
她正把岛村脱下的衣服收进篮子的时候,一个投宿的男客走了进来。看见姑娘畏缩地把脸藏在岛村胸前,便说:
“啊,对不起。”
“不客气,请便吧。我们到那边去。”岛村急口说着,光身抱起衣篮走到隔壁的女浴池。当然,姑娘装作夫妇模样跟了过来。岛村一声不响,头也不回,径自跳进温泉。感到宾至如归,直想放声大笑,便把嘴巴对着龙头,使劲漱口。
回到房间,姑娘从枕上轻轻抬起头,用小手指将鬓发往上拢了拢。
“真伤心。”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做声了。
岛村以为她还半睁着漆黑的眸子,凑近一看,原来是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女人,竟然一夜没合眼。
硬绷绷的腰带窸窣作响,大概把岛村吵醒了。
“真糟糕,这么早就把你吵醒。天还没亮呐,嗳,你看看我好不好?”姑娘熄灭电灯。
“看得见我的脸么?看不见?”
“看不见。天不是还没亮吗?”
“瞎说。你非好好看看不可。看得见不?”说着又敞开窗户。“不行,看见了是不是?我该走了。”
晓寒凛冽,令岛村惊讶。从枕上抬头向外望去,天空还是一片夜色,但山上已是晨光熹微。
“对了,不要紧。现在正是农闲,没人会这么一大早出门的。不过,会不会有人上山来呢?”她自言自语,拖着没系好的腰带走来走去。
“方才五点钟那班南下的火车,好像没有客人下来。等旅馆的人起来,还早着呢。”
系好腰带之后,仍是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不住地望着窗外,在房里蹀躞。她像一头害怕清晨的夜行动物,焦灼地转来转去,没个安静。野性中带着妖艳,愈来愈亢奋。
不久,房间里也亮了起来,姑娘红润的脸颊也更见分明。红得那么艳丽,简直惊人,岛村都看得出神了。
“脸蛋那么红,冻的吧?”
“不是冻的。是洗掉了脂粉。我一进被窝,连脚趾都会发热。”说着便对着枕边的梳妆台照了照。“天到底亮了,我该回去了。”
岛村朝她那边望了一眼,倏地缩起脖子。镜里闪烁的白光是雪色,雪色上反映出姑娘绯红的面颊。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洁净,说不出的美。
也许是旭日将升的缘故,镜中的白雪寒光激射,渐渐染上绯红。姑娘映在雪色上的头发,也随之黑中带紫,鲜明透亮。
也许是怕雪积起来,让浴池里溢出的热水,顺着临时挖成的水沟,绕着旅馆的墙脚流,可是在大门口那儿,竟汇成一片浅浅的泉水滩。一条健壮的黑毛秋田狗,站在踏脚石上舔了半天泉水。供旅客用的滑雪用具,好像是刚从仓库里搬出来,靠墙晾了一排。温泉的蒸气冲淡了那上面的霉味。雪块从杉树枝上落到公共澡堂的屋顶,一见热也立即融化变形。
不久,从年底到正月这段日子,那条路就会给暴风雪埋住了。到那时,去饭局应酬,非得穿着雪裤,套着长筒胶鞋,裹在斗篷里,再包上头巾不可。那时的雪,有一丈来深。黎明前,姑娘倚窗俯视旅馆下面这条坡道时,曾经这么说过。此刻岛村正从这条路往下走。从路旁晾得高高的尿布底下,望得见县境上的群山。山雪悠悠,闪着清辉。碧绿的葱还没有被雪埋上。
村童正在田间滑雪。
一进村,檐头滴水的声音,轻轻可闻。
檐下的小冰柱,晶莹可爱。
一个从澡堂回来的女人,仰头望着屋顶上扫雪的男人说:
“劳驾,顺便帮我们也扫一下吧,行吗?”似乎有些晃眼,拿湿手巾擦着额角。她大概是趁滑雪季节,及早赶来当女招待的吧?隔壁就是一家咖啡馆,玻璃窗上的彩色画已经陈旧,屋顶也倾斜下来。
一般人家的屋顶大抵铺着木板条,上面放着一排排石头。这些圆石,只有晒到太阳的一面才在雪中露出黝黑的表皮。色黑似炭,倒不是因为潮湿,而是久经风雪吹打的缘故。并且,家家户户的房屋,给人的印象也类似那些石头。一排排矮屋,紧贴着地面,全然一派北国风光。
孩子们从沟里捧起冰块,往路上摔着玩。想是那脆裂飞溅时的寒光,使他们觉得有趣。岛村站在阳光下,看到冰块有那么厚,简直不大相信,竟至看了好一会儿。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独自靠着石墙织毛线。雪裤下穿双高底木屐,没穿袜子。两只光脚冻得发红,脚板上出了皲裂。身旁的柴垛上,坐个三岁上下的小女孩,乖乖地拿着毛线团。大女孩从小女孩手中抽出来的那根灰色旧毛线,也发出温煦的光泽。
隔着七八家,前面是家滑雪用品厂,从那里传来刨子的声音。工厂对过的屋檐下,站着五六个艺伎,正在闲聊。早晨岛村刚从女侍那里打听到,姑娘的花名叫驹子,心想那儿准有她。果然,她似乎也看见岛村走过来,脸上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她准保会脸红。但愿能装得像没事儿人似的才好。”不等岛村这么想,驹子已经连脖子都红了。她本可以回过脸去,结果竟窘得垂下眼睛,但是目光却又追随着岛村的脚步,脸一点一点地朝他转过去。
岛村的脸上也有些火辣辣的,赶紧从她们的面前走过去。这时驹子随即追了上来。
“你真叫我窘死了,居然打这儿过!”
“要说窘,我才窘呢。你们全班人马排开那种阵势,吓得我都不敢过来。你们常这样吗?”
“差不多,下午常这样。”
“一会儿脸红,一会儿又吧嗒吧嗒追上来,岂不是更窘吗?”
“管它呢。”说得很干脆,脸却立刻又绯红了。站在那里,攀着路旁的柿子树。
“我是想请你顺便到我家坐坐才跑过来的。”
“你家就住这儿?”
“嗯。”
“要是给我看日记,我就去。”
“那是我死前要烧掉的东西。”
“不过,你那儿有病人吧?”
“哟,你倒知道得挺清楚。”
“昨晚你不是也去车站接人了么?披了一件深蓝色的斗篷。在火车上,我就坐在病人的近旁。有个姑娘陪着他,既体贴,又殷勤。是他太太吧?是从这里去接他的,还是由东京来的?简直就像母亲似的,我看着很感动。”
“这事儿,你昨晚上怎么不告诉我?为什么那时不说?”驹子嗔怪地问。
“是他太太吗?”
驹子没理他,却说:
“为什么昨晚不说?你这人真怪。”
岛村不喜欢她这种泼辣劲儿。但是,她之所以这么激切,无论对岛村和驹子本人来说,都是没来由的。或许可看成是她性格的流露。总之,在她一再盘问之下,岛村倒觉得好像给抓住了弱点似的。今早,从映着山雪的镜中看到驹子时,岛村当然也曾想起,黄昏时照在火车窗玻璃上的那个姑娘。那时他为什么没把这事告诉驹子呢?
“有病人也不要紧。我房里没人来。”说着,驹子走进低矮的石墙里。
右面是白雪覆盖的菜地,左面在邻家的墙下,栽了一排柿子树。房前好像是花圃,中间有个小小的荷花池。里面的冰块已经捞到池边,池中游着金鲤。如同柿子树的枝干一样,房屋也有些年头了。积雪斑驳的房顶上,木板已经朽烂,檐头也倾斜不平。
一进门,阴森森的,什么都没看清,便给带上了梯子。真是名副其实的梯子。上面的屋子也是名副其实的顶楼。
“这本来是间蚕房。你奇怪了吧?”
“这种梯子,喝醉酒回来,不摔下来真难为你。”
“怎么不摔。不过,那时我就钻进下面的暖笼里,多半就那样睡着了。”驹子把手伸进暖笼摸了摸,站起来取火去了。
岛村环视一下这间古怪的屋子。南面只有一扇透亮的矮窗,纸拉窗的细木格上新糊了纸,阳光照在上面很亮堂。墙上也整整齐齐糊着毛边纸。使人有种置身于纸盒的感觉。屋顶上没有顶棚,向窗户那头倾斜下去,仿佛笼罩一层幽黯寂寞的气氛。不知墙的那边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便觉得这间屋仿佛悬在半空,有点不牢靠似的。墙壁和席子虽然陈旧,却十分干净。
岛村想象驹子像蚕一样,以她透明之躯,住在这儿的情景。
暖笼上盖着同雪裤一样的条纹布棉被。衣柜大概是驹子住在东京时的纪念品,尽管很旧,却是用木纹很漂亮的桐木做的。但梳妆台是件蹩脚货,同衣柜不大相称。朱漆针线盒依旧富丽堂皇。墙上钉着几层木板,大约是作书架用的,上面挂着纯毛的帘子。
昨晚陪酒穿的那身衣服也挂在墙上,衬衣的红里子露在外面。
驹子擎着火铲,轻巧地爬上梯子说:
“是从病人房里取来的,不过听人说火是干净的。”说着俯下新梳的发髻,一边拨弄火盆里的灰,一边谈起病人患的是肠结核,回到家乡来等死的。
说是家乡,其实少爷并不生在这里。这儿是他母亲的故里。母亲原在一个港口小镇当艺伎,后来便成了教日本舞的师傅,在那里住了下来。可是人还没到五十,便得了中风,这才回温泉村来养病。少爷从小喜欢摆弄机器,进钟表店学手艺,一个人留在镇上。不久又去了东京,好像是上夜校读书。大概是积劳成疾,今年才二十六岁。
驹子一口气说了这些,但是陪少爷回来的姑娘是什么人,驹子为什么住在这户人家里,仍然一句也没提到。
然而,在这间宛如悬空的屋子里,哪怕是这么几句话,驹子的声音似乎也能向四面八方传开去,所以岛村心里怎么也踏实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