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嘛!”说着一扭腰,坐到窗台上。“这儿绝对不作兴强迫人。全凭艺伎自己的意思。帮忙介绍之类的事,旅馆一概不管。这是真话。不信,你叫个人来,亲自问问看。”
“那你给找个人求求看。”
“为什么非要我这样做不可?”
“因为我把你当做朋友。既然想跟你交个朋友,所以,就不打你的主意。”
“这就叫朋友么?”她不觉随着说出这么一句孩子气的话来,接着又脱口说道:
“你可真行,居然拿这种事来求我。”
“这又有什么呢?我上山把身体练结实了,脑子却不大清爽。就连跟你也不能爽爽快快地说话。”
姑娘垂下眼睑,默不做声。这样一来,岛村只好厚一厚脸皮,然而,她大概也人情练达,习以为常了。她那低垂的双目,衬着浓黑的睫毛,愈益显得娇艳妩媚。岛村端详之下,姑娘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微微泛出红晕。
“你就叫一位你看着中意的人来吧。”
“我不是在问你吗?我人地两生,怎么知道谁漂亮?”
“你是说要找位漂亮的?”
“年轻的才好。年纪轻,不论怎么着都错不了,最好不要多嘴多舌的。只要人老实,干净些就行。想聊天时,就找你。”
“我再也不来了。”
“胡说!”
“真的,不来了。来做什么呢?”
“我是想跟你清清白白做个朋友,所以不来怎么你。”
“这是怎么说的!”
“要是有了那种事,说不定赶明儿连你的面都不愿意见了。哪里还有兴致同你聊天!我打山上到村里来,就是为了想跟人亲近亲近,所以跟你才正正经经的。不过,我毕竟是个天涯倦旅的游子呀!”
“嗯,这倒是真话。”
“本来嘛,倘使我找了一个你讨厌的人,等以后见面,你心里也不会痛快。你替我挑,总归要好一些。”
“那谁知道!”她抢白了一句,便掉过脸去,又说,“话倒是不错。”
“要是那样一来,彼此之间便完了。还有什么趣!恐怕也长不了。”
“真的,谁都是这样。我出生在码头,而这儿是温泉村,”想不到姑娘用坦率的口吻说,“客人大多是出门的人。我那时还是孩子,听好多人说过,只有那些心里喜欢你却又没有明说的人,才叫人思念,不能忘怀。即使分手以后也是这样。能够想起你,寄封信来的,也大抵是这一类人。”
姑娘从窗台上站起来,柔媚地坐在窗下的席子上。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追思遥远的往事,却蓦地又恢复坐在岛村身旁的表情。
她的声音里透着真情实意,不免使岛村有些内疚,觉得自己是不是轻率地骗了她。
但是,他并没有说谎。无论如何她总还不是风尘中人。他即便要找女人,总可以用问心无愧的方法,轻而易举就能办到,何至于来求她。她太洁净了。乍一见到她,岛村就把那种事同她分开了。
再说,他那时对夏天到哪儿去避暑,尚委决不下。正考虑要不要把家眷也带到这温泉村来。幸而这女郎不是风尘中人,可以请她给太太做伴,无聊时还可以跟她学段舞蹈解解闷。他确是这么真心打算来着。尽管他想跟这姑娘做个朋友,可毕竟还是先试探了一下。
不用说,个中情形,也跟他看暮景中的镜子相仿,以岛村现在的心境而论,不仅不想跟什么不清不白的女人纠缠,恐怕对人也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看法,如同端详夜色朦胧里映在车窗上的女郎一样。
岛村对西洋舞蹈的趣味也是如此。他生长在东京的商业区,从小便接触歌舞伎戏剧。到了学生时代,他的爱好转向传统舞蹈和舞剧。而他的脾气是,凡有喜好,就非追根究底弄个明白不可。于是便去涉猎古代记载,走访各派宗师,不久又结识一批日本舞坛新秀,居然撰写起研究和评论文章来。舞蹈界对传统歌舞的抱残守缺以及对新尝试的自鸣得意,岛村显然感到不满,因而产生一个念头:只有投身实际运动,别无他法。可是,正当日本舞坛新进人才怂恿他时,他却突然改行转向西洋舞蹈,日本舞连看都不看了。相反,他开始搜集西洋舞蹈方面的书籍和照片,甚至还想方设法从国外搜求海报和节目单之类。那绝不是仅仅出于对异国情调和未知事物的好奇。他之所以能从中发现新乐趣,恰在于无缘亲眼看到西洋人表演的舞蹈之故。日本人演西洋舞,岛村从来不看,便是证明。凭借西洋的出版物,撰写有关西洋舞的文章,哪有比这更轻松的事。看都未看过的舞蹈,便妄加评论,岂不是鬼话连篇!那简直是纸上谈兵,算得是异想天开的诗篇。虽然名曰研究,实则是想当然尔。他所欣赏的,并不是舞蹈家灵活的肉体所表演的舞蹈艺术,而是根据西方的文字和照片自家所虚幻出来的舞蹈,就如同迷恋一位不曾见过面的女人一样。由于他不时写些介绍西洋舞蹈的文字,好歹也忝列文人之属,有时不免自我解嘲,但是对于没有职业的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岛村关于日本舞的一席话,居然促使女郎跟他亲近起来,可以说,他的这些知识,到这时才算派上实际用场。不过,说不定岛村无意之间,仍像对待西洋舞那样看待这姑娘。
所以,看到自己那番含着淡淡的旅愁的话,竟触动姑娘生活中的隐痛,便觉得好像欺骗了她,不免有些内疚。于是他说:
“这样的话,下次我把家眷带来,便可无所顾忌地同你畅游了。”
“嗯,这我都明白。”姑娘声音沉静地说,脸上带着微笑,然后又多少拿出艺伎那种嘻嘻哈哈的口气说,“我也顶喜欢那样,淡泊一些倒能持久。”
“所以你得给我叫一个。”
“现在?”
“嗯。”
“这是怎么说的!大白天的,怎么开得了口!”
“别人挑剩的,可不要!”
“你怎么说这种话!要是你把这温泉村当成唯利是图的地方,那可就错了。看看村里的情形,你难道还不明白?”她好像挺惊讶,竟一本正经地再三强调本地没有那种女人。岛村不信,她越发顶真起来。但是也退让了几步,说不管怎么着,反正得由艺伎自己做主。艺伎倘若不告诉东家,擅自在外面留宿,出了事自己担责任,东家一概不管;要是事先关照过的,就由东家负责,承担一切后果。据她说,其中还有这样一点差别。
“你说的责任是指的什么?”
“譬方说,有了孩子啦,或是得了什么病啦的。”
岛村对自己问这种傻话,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想,在这个山村里,说不定真有这种大方的做法。
岛村终日无所事事,想寻求一种保护色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旅途中对各处的人情风俗,有种本能的敏感。从山上一下来,在村子古朴的气象中,他立刻感受到一种闲适的情致。向旅馆一打听,果然是这一带雪国中生活最安逸的村落之一。前几年,火车还不通,据说这儿主要是农家温泉疗养地。有艺伎的人家,多是饭馆或卖红豆汤的小吃店,门上挂着褪了色的布帘,只消看一眼那熏黑的旧式纸拉门,不由人不怀疑,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光顾;而那些卖日用品的杂货铺或糖果店,也都雇上一名艺伎。掌柜的除了开店,似乎还得种田。大概因为是师傅家的姑娘吧,即或没有执照,偶尔去宴会上帮着应酬,也不会有哪个艺伎说什么闲话。
“那么,究竟有多少人呢?”
“艺伎么?有十二三个吧?”
“哪一个好些呢?”岛村说着便站起来去按铃。
“我要回去了。”
“你回去怎么行?”
“我不乐意嘛。”她像是要摆脱屈辱似的说,“我回去了。你放心,我不会介意的。还会来的。”
但是一看到女佣,她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女佣问她几次,叫谁好,她始终没点出一个名字来。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艺伎,一见之下,岛村刚下山时那种对异性的渴念,顿时化为乌有。黑黑的手臂,瘦骨嶙峋的,不过人好像未经世故,显得很老实。岛村脸上尽力不露出扫兴的神色,一直朝艺伎那边看,其实是一味在眺望艺伎身后窗外那片新绿的群山。他连话也懒得说了。这真是十足的乡下艺伎。姑娘见岛村闷声不响,似很知趣,默默地起身走了。这一来,场面更加尴尬。约摸过了一小时光景,岛村寻思如何打发艺伎回去,忽然想起收到一笔电汇,借口要赶时间上邮局,便同艺伎走出房间。
然而,一出旅馆大门,抬头望见新叶馥郁的后山,像禁不住诱惑似的,拼命向山上爬去。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竟忍不住一个人笑个不止。
直到觉得累了,才一转身,撩起单和服的后摆,一口气跑下山来。这时,脚下飞起一对黄蝴蝶。
蝴蝶相戏相舞,一会儿便飞得比县境上的山还高,黄黄的颜色,渐渐变白,越飞越远。
“怎么啦?”姑娘站在杉树荫下,“笑得真开心呀。”
“算了。”岛村平白无故又想笑。“我不找了。”
“是么?”
姑娘蓦地转过身,缓缓地走进杉林里。岛村默默地跟在后面。
那里有个神社。长着绿苔的石头狮子狗旁边,有块平坦的大石头,姑娘在上面坐了下来。
“这儿最凉快。哪怕是大热天,也有凉风吹来。”
“这里的艺伎全是那副德行吗?”
“差不多吧。年纪大些的倒有标致的。”姑娘低头淡淡地说,颈项间仿佛映上一抹杉林的暗绿。
岛村抬头望着杉树梢。
“这回好了。体力好像一下子全跑了。真怪。”
杉树长得很高,非要把手放在背后,撑在石头上.仰起上半身才能看到树梢。一株株的杉树,排成一行行的,树叶阴森,遮蔽天空,周围渺无声息。岛村背靠的那棵树干,是棵老树,也不知怎的,朝北的一侧,枝桠从下面一直枯到树顶,光秃秃的,宛如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木桩,像是一件凶神恶煞的武器。
“是我弄错了。从山上下来,头一个见到的就是你,糊里糊涂,以为这儿的艺伎全很漂亮。”岛村笑着说。这时他才发现,在山上待了七天,养精蓄锐,之所以想把过剩的精力一下子消耗掉,实在是因为他先就遇见了这个洁净的姑娘。
她凝目远望,河流在夕阳下波光粼粼。她有些发窘。
“噢,我差点忘了。想抽烟了吧?”姑娘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说,“方才我回房间一看,你不在。正纳闷,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从窗子里看见你一个人在拼命爬山,那样子真好笑。见你忘了带烟,顺便给你捎了来。”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他的香烟,点上火。
“对那孩子,真过意不去。”
“那有什么,打发回去,还不是随客人的便。”
河里多石,水声听来圆润而甜美。从杉林的树隙望去,可以看见对面的山,襞皱幽阴。
“除非找个跟你不相上下的,否则以后见到你,心里会感到缺憾的,是不是?”
“那谁知道!你这人可真难缠。”她愠怒地刺了岛村一句。然而,两人之间感情的交流,和没有叫艺伎之前,已全然不同。
岛村心里明白,自己要的,原本就是她,只不过方才照例在兜圈子罢了。对自己感到厌恶之余,看着她却觉得格外俏丽。自从她在杉树阴下喊住他之后,她人陡然间好像变得超尘脱俗起来。
笔挺的小鼻子虽然单薄一些,但下面纤巧而抿紧的双唇,如同水蛭美丽的轮环,伸缩自如,柔滑细腻。沉默时,仿佛依然在翕动。按理,起了皱纹或颜色变难看时,本该会显得不洁净,而她这两片樱唇却润泽发亮。眼角既不吊起也不垂下,眼睛仿佛是故意描平的,看上去有点可笑,但是两道浓眉弯弯,覆在上面恰到好处。颧骨微耸的圆脸,轮廓固然平常,但是白里透红的皮肤,宛如白瓷上了浅红。头颈不粗,与其说她艳丽,还不如说她长得洁净。
就一个陪过酒侍过宴的女人来说,只是稍稍有点鸡胸。
“你瞧,不知什么工夫飞了这么多蚋来。”她掸了掸衣服下摆站了起来。
在这片静寂之中,一味这么待着,两个人就只会百无聊赖,意兴阑珊。
那天晚上,大概十点钟光景,姑娘在走廊上大声喊岛村的名字,咕咚一声闯进他房里,一下子扑在桌上,醉醺醺地乱抓上面的东西,然后就咕嘟咕嘟净喝水。
说是去年冬天在滑雪场上认识的几个男人,傍晚翻山而来,正好遇上了。于是邀她顺路来旅馆玩玩,并叫了艺伎,胡闹一通,给他们灌醉了。
她晕头晕脑,语无伦次地乱说一气。
“这样不好,我去去就来。他们还以为我怎么的了,准在找我。待会儿再来。”说着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大约又过了一个钟头,长长的走廊上响起零乱的脚步声,似乎一路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尖着嗓子在喊,“啊,我看不见,岛村先生!”
毫无疑问,这是女人一颗赤诚的心在呼唤心上人。岛村感到很意外。但是,声音那么尖,怕会惊醒整个旅馆,所以困惑地站了起来。姑娘手指戳破纸门,抓住门上木框,一下子扑倒在岛村怀里。
“啊,你在这儿!”
她缠着岛村坐下来,靠在他身上。
“我没醉。嗯,我哪儿醉了?好难受,只觉得不好受。可我人还清醒着呐。哦,想喝水。真不该喝掺了威士忌的酒,喝了会上头。我头痛。他们买的是便宜货,我一点不知道。”说着不住用手心搓脸。
外面的雨骤然下大了。
稍一松手,她便软瘫在那里。岛村搂着她的脖子,脸颊差点压坏她的云髻。手伸进她的前胸。
对他的要求,她没有搭理,只是抱住胳膊,像门闩似的挡在上面。因为酒醉力怯,胳膊使不上劲。
“怎么回事?这劳什子!妈的,妈的!我一点劲儿也没有,这劳什子!”说着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
他一惊,连忙扳开,胳膊上已经留下很深的牙印。
然而,她已听任摆布。在他手上乱画,说是把她喜欢的人的名字写给他看。写了二三十个演员和明星的名字,接着又写了不计其数的岛村。
岛村掌心里那圆鼓鼓的东西,越来越热了。
“啊,放心了,这回放心了。”他温和地说,甚至有种类似母性的感觉。
姑娘突然又难受起来,挣扎着站起来,匍匐在房间对面的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回去。”
“怎么能走呢?下大雨呢。”
“光脚回去,爬着回去。”
“那多危险。要回去,我送你。”
旅馆坐落在山岗上,有一段陡坡。
“把腰带松一松,或是躺一会儿,先醒醒酒好吗?”
“那不行。这样就很好。已经惯了。”她猛地坐直身子,挺着胸,反而更憋得慌。打开窗子想吐,却又吐不出。很想扭动身子翻来滚去,但又咬牙忍住了。这样过了好半天,不时地打起精神,连声嚷着“回去,回去”的。不知不觉竟过了凌晨两点。
“你睡吧!嗳,你去睡嘛!”
“那你呢?”
“就这么着。等酒醒一醒就回去。趁天不亮赶回去。”她跪着蹭过去,拉住岛村。
“别管我,睡你的吧。”
岛村躺进被窝,她趴到桌子上去喝水。
“起来,嗳,我要你起来嘛!”
“你到底要我怎么着?”
“还是睡你的吧。”
“看你还说什么!”说着,岛村站起来。
把她拖了过去。
先是别转脸躲来躲去,不久,猛然把嘴凑了上来。
但接着,像梦呓般倾诉着痛苦:
“不行,不行。你不是说过,我们要做个朋友么?”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几遍。
岛村被她真挚的声音打动了,看她蹙额皱眉,拼命压抑自己的那股倔劲儿,不由得意兴索然,竟至心想,要不要信守对她的许诺。
“我已经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了,我绝不是舍不得。可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那种女人呀!这样之后,就长不了,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她已醉得神志不清了。
“不能怨我,是你不好。你输了。是你软弱,可不是我。”她顺口这么说着,为了克制涌上来的那阵喜悦,咬住了袖子。
她像失了神似的,安静了片刻。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尖刻地说:
“你在笑!你笑我呐,是不?”
“我没笑。”
“你心里在笑,对吧?这会儿不笑,过后也准会笑。”说着便伏下身子啜泣起来。
但立刻又停住不哭了。好像要把自己整个儿都交给他似的,温柔得如同小鸟依人,款款地谈起自己的身世来。酒醉之后的痛苦,似乎忘在脑后,已经过去。方才的事,一句也没提起。
“哎哟,只顾说话,把什么都忘了。”她羞涩地微笑着。
她说天亮之前非赶回去不可。
“天还很暗。这一带人家都起得很早。”她几次起来开窗探望,“连个人影都没有。今早下雨,谁都不会下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