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幕降临时,我已身处三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上。
佐竹诊所座落在小镇的一角。
我身裹黑色夜行衣,携着止藏,藏身于佐竹诊所后方一片竹林中,伺机以待。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佐竹诊所依然灯火通明。
我潜藏身形对诊所勘察过一番,诊所中除一名神情冷若霜刀的中年人外,不见其他人踪迹。
此人正是佐竹灵,和岛津永彦所提供照片上的样儿丝毫不差。
他还向我提供了佐竹诊所的房屋结构图以及那本药物使用记录的具体存放位置。
真是神通广大。
唯一没能查清东海联到底在佐竹诊所安排了多少人手。
但我的确没有发现任何足以表明诊所内还隐有他人的蛛丝马迹。
这让我踟蹰难决。
看起来只要冲进去将佐竹灵制住,便能施施然地将记录取去。
但事有反常必为妖,说不定诊所中布置有精心设计的陷阱,等待着我自投罗网。
我只能耐心等待,最不济,至少要等佐竹灵歇息后才展开行动。
唉,他虽老大不小,却与我一样是单身狗,就住在诊所里面。
但见他在亮如白昼的诊所中忙东忙西,竟丝毫没有欲休息的架势,也是蛮拼。
不知不觉月移东山,我一瞧腕表,已过午夜十二点。
我决定不再与这个工作狂干耗下去。
此诊所构成相当于一所微型医院,五脏俱全。其布局呈“田”字形,东北乃是实验室、办公室,东南乃是门诊室、病房,西南乃是手术室,西北乃是药库、资料室。其中以药库与资料室面积最大。
眼下办公室灯火通照,佐竹灵正忙在其中,而隔壁的资料室,可通过外墙上唯一一扇狭小的通风窗瞧见其内漆黑如墨,没有半丝光亮。
记录正在那里面。
不妨径直偷入资料室,只要不是倒霉到佐竹灵在同一时间正好赶去,我完全可以神鬼不知地取得记录,悄然离开。
当然,其中若有陷阱那就另一说。
我悄然移至外墙之下,纵身一跃,一手攀住通风窗外沿,另一手掏出一把玻璃刀,运力对着窗玻璃划拉下去。
很快,整块明亮剔透的玻璃在无声无息之间被我卸下。
我将玻璃放好,一猫身,穿窗而进。
踏入室内,靠着窗口泄入的月光,我将资料室的内景瞧得纤毫分明。
近百平方米的房间内,挨个立着好几个文件柜,更放置有不少我完全不认识的医疗器具乃至于与真人等比的人体模型。
那些脏腑外露、肌骨红白的人体模型,令我不由遽然冒出一个念头:其会否是东海联的人斩者所伪装,将在我意料不及之时对我施以雷霆万钧的攻击。
我不得不凝神探查,直到确证这些人体模型并无任何气息波动后,始放下心来。
我迅即按照关西联提供给我的信息,找到了放置记录的文件柜。
那只是一普普通通的铁皮柜,我将特制的开锁钎插入它的钥匙孔,拨弄两下,立时把它打了开来。
接下来轻而易举地在它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了此行的目标物——佐竹诊所药物使用记录。
我将记录揣进怀里,准备故技重施从通风窗翻出,就此圆满达成今次任务。
蓦地,资料室门外响起一声沉叹:“有客夤夜光临,令在下好生为难,真可谓造化不知人,何必乱相欺?”
我心神一震,右手当即握住腿侧止藏的刀柄。
门缓缓打开,一个瘦削挺峻的人影背着门外光线映入我的眼帘。
因为背光,我在第一时间并未完全瞧清他的面目,但却清清楚楚地瞧见他右手提着一把尚未出鞘的日本刀,按长度计,应属“小太刀”。
而下一刻我亦分辨出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佐竹灵。
他仿若换了一人。其神情依旧冷淡,然而站立的身姿,提刀的手势,视人的目光,却凛然一副剑道高手的风范,有如择机噬人的虎豹,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可怕气势。
我霎时明白为何没有其他东海联的高手隐匿在诊所内。
因为根本不必做此布置。观佐竹灵架势与气度,可知其武学造诣已臻化境。他一人在此把关,胜过多个一般好手蜂拥簇守。
我心头狂骂,先人板板块块烂,岛津永彦这是要坑死人的节奏。
他事先告诉我的是佐竹灵不谙武功!
佐竹灵缓缓步入房间。
行走间他整个身体以一种难以言状的节奏微微振动,怪异却充满着富含节律的美感与力量,直令我心中生出耸动身体与此节律相应和的冲动。
同时以他为中心,锋锐凌厉的内气以空气为媒介层层激荡,一波一波向我侵袭。
我明了他的意图,想趁我惊愕之际,以深合武学法则的步伐行姿,催以内气营造压迫势态,以使我的意志动摇,为他随之而来的雷霆攻击制造良机。
我右手倏地拔出止藏横在胸前,左手一抹,手指屈弹,一道穿人心脾的金铁之声响起。
我这一弹拿捏颇佳。
在内气灌注下,我利用止藏发出的声波其频率却正与佐竹灵的振动节律相悖。
在敌我两道律感迥然相异、犬牙交错的情况下,我不由心泛不悦,胸感窒塞。
但佐竹灵绝不比我好过。
他步伐一滞,难以为继,再前进不下去。
我朗声一笑道:“想不到医术卓荦的佐竹医生,不仅治病救人很有一套,而且还是深谙杀人之术的剑道高手。”
他还未回答,一个发现却使我紧接着蹙紧了眉头。
在他身体的另一侧,左腰际处,还悬着另一把稍短的日本刀,长度与我手中的止藏相若。
几可确定,这把稍短的日本刀,与止藏一样,同样是一把胁差。
我定睛望向他,沉声道:“二刀流?”
“二刀流”即是同时操持两把刀对敌的剑术,属于日本剑道中的上乘剑术。
有言,专情于“二刀流”的,如果不是傻子,那就是天才。
佐竹灵当然不会是傻子。
我顿感头又大了一圈。
佐竹灵低沉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道:“在下年轻时性情偏狭,以***为美,恣意于杀戮,做出不少有损自然之道,有违因果之伦的事情来。中年时幡然醒悟,方改志医道,奉行‘天不足,人力以补之’的理念,借医道以感天意、体万象。”
顿道:“然而后来却悟得,事无常法,法无成象。耽溺于杀伐**乃是人之天性,醉心于扶危济贫又是人之自性,两者皆源于天道,无高下之分。人唯有性顺自然、缘从因果,不增之、不减之,任诸事自洄自流。”
我目之以笑,心中却暗捏一把汗,只听佐竹灵侃侃之谈,便知他已进窥天人之境,绝非易与之辈。
佐竹灵再次迈步,身体虽不再振动,但仍弥散着凌厉肃杀的气势。他道:“我早已隐约察觉似乎有人在旁窥伺,但却一直无法勘定,足证阁下乃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年纪轻轻有此造诣委实难得,若假以时日必成一派宗师。”
他那充满杀机的气势越来越强烈,泰山压顶般压迫着我,令我感到只要自己稍作异动,必将引来他的刚烈猛击。
他一步步踏近,口中一字一吐,有条不紊地说道:“只可惜缘不由人。阁下本乃佳徒,今日却非要挑起因果,在下也就只能随缘而动,一切听由天意。”
闻得此言,我再无疑虑,确知他怀了杀我之心。
佐竹灵目光游移到我手持的止藏之上,道:“止藏左文字,世之奇兵,不料竟落在你的手里。不过你可放心,待你死后,我自会将它与你葬在一起。刀归英塚,泉下无憾。”
眼中厉芒闪烁,喝道:“于此,谨以‘影居合’之术向阁下讨教!”
左手将右手所持的小太刀由鞘中拔出,猛地前踏一步,闪电劈来。
我只觉魂飞魄散。
并非因为他的凶厉攻势,而是因为此时此刻,竟在这里听得“影居合”之名。
居合,即为俗称的拔刀术,讲究在刀剑出鞘的那一刹那以极快极强的攻势斩翻对手。善居合术者,无一不是剑道中剑术出众、手眼活络、心志果敢、性情狠厉之人。
居合术传世数百年,期间善此道的高手层出不穷,对其各有继承、领悟及创新,蔚为大观。而近五十年来,在居合术上造诣最深,最为传奇的人物则为竹中半兵卫。
此人与日本历史上那位著名的,名唤“竹中半兵卫”绝代谋臣同名。作为又一名“竹中半兵卫”,他非像前者是因智慧超群、明察善断而出名,而是因他自创的剑术——“影居合”。
“影居合”与其他居合术不同,所使乃是双刀,一大一小。其运用之要诀是持大刀做千钧之击,务求劲势披沥淋漓,快如疾雷闪电,令对手应接不暇,难于旁顾。同时,引小刀于鞘中而不发,如影子般似隐似现,鸱视虎顾地给予对手庞大的威胁,打压对方心志,在必要的时候拔刀出鞘,施以万钧之击,立斩对手于刀下。
此又是一门至刚至强的剑术。花郎道的“心步摇剑”重于术,布下的是春风化雨般的绵密攻势。“影居合”则重于势,施出的是夏日闪雷般的壮烈攻击。
“影居合”甫一出世,其他日本剑术尽皆黯然失色。竹中半兵卫也因此成为日本当代有数的几位剑术大师之一。
不过,“影居合”剑术固然厉烈,但亦要求使剑者有着一定的天分与实力。并非每个人都能充分发挥出“影居合”的威力。
可以说,“影居合”之所以能引发轰动,与创立人竹中半兵卫过人的天分与实力密不可分。
他在二十五岁以前,便学遍“柳生新阴流”、“田宫流”、“二天一流”、“天然理心流”等诸派剑术,并一一取得各流派准许开馆授徒的印可,其间更向十九位剑道名宿发起过挑战,每战皆胜。
然而上述事迹与他后来的作为比较起来,简直可谓是不值一提。
他在创建“影居合”剑术后,于日本境内已难找敌手,由是飘身海外,想方设法觅敌挑战,以印证、磨砺剑术。
由此他竟成为了一名人斩者。
他剑下的亡魂不计其数,既有不少巨匪大盗、军阀酋首,亦有不少向他寻仇夺命的杀手刺客,甚至还有只是向他切磋讨教的武术家。
按他的话来说,“向剑讨邀名声、寻求进途的人,首先就要有死于剑下的觉悟。”他每一次的对敌,从来不分对象,总是倾力以赴,每每决以生死。
当然,都是他生,人家死。
他最为辉煌的战绩,乃是刺杀一名暴虐的,拥有二十万军队的非洲军阀。
他在十分钟之内,没惊动更多的士兵,将军阀以及其由精制的现代化武器装备至牙齿的卫队,一共八十二人,屠戮得干干净净,没留一个活口。
此战又为他赢来“手术师”的称号,意指他的杀敌手段犹如外科手术医生般精准且无情。
但不久之后,他就销声匿迹。
许多人都猜测他最终为仇家所杀,却又无法证实。
这些对竹中半兵卫的联想说来话多,此时在脑中却只是一念闪过,心中充斥得更多的,却是一阵刺骨的寒意。
“影居合”在当今日本剑道中已成为一个带有魔力的诅咒或是传说,几乎就等同于“见之即死”的含义。
此时此境骤然闻名,方知道佐竹灵就是传说中的竹中半兵卫,怎能不让我胆战心惊?
黝黑的房屋中,佐竹灵的那抹刀光如流星闪电,瞬息间袭至我的眉睫之间,即将在下一刻劈得我头开颅穿。
我沉吐一口气,同样以肉眼难以辨及的速度擎起止藏,毫无花巧地硬挡此击。
“锵!”
我从未想到过兵刃相交时竟能撞出这么大的响声,简直振聋发聩。
而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我习武以来最为费力穷劲的一挡。
我被击得矮身滑退三步,右臂一阵酸麻。
不过佐竹灵的小太刀余震未消,颤动不已,而我手中的止藏却宛如入水沉木,纹丝不动,显出其对内劲的收纳能力胜过彼方手中武器不少。
但我知道,若我技止于此,以传说中“手术师”的厉害程度,明年的今天即是我的忌日。
佐竹灵很快控刀如昔,大踏步向我迫近。
我左手手指微挑,摆出一个指诀,横亘在我与佐竹灵之间,隐隐指向他身上的几处命门。
佐竹灵几番跃跃欲扑,却被我妙至毫巅的指诀慑住,终未能进击。
他目光闪烁道:“‘空手入白刃’之术?”
他显然已听出我的汉语口音,进而由我的指诀想到中国武术中惯用的“空手入白刃”之术。
他旋即摇首,自作否定道:“‘空手入白刃’并无此等料敌机先,阻截敌势,御敌于招式未发之际的能力。你这一手到底是什么功夫,中国人?”
我一面运气疏导右臂的气血,一面不卑不亢道:“此谓‘北策断然手’,竹中先生。”
佐竹灵一怔道:“阁下倒有见识。我姓佐竹,持双兵,隐其半于怀中而不发,更慕当年竹中半兵卫之天才,方以此号自励。”
果然是他!
我并不在意他到底是叫“佐竹灵”还是“竹中半兵卫”,但听得他自承身份,恨不得立即提了止藏返转回去找岛津永彦算账。
若是知道佐竹灵就是传说中的“手术师”,打死我也不会来这里。
佐竹灵道:“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凡是我剑下之亡魂,都各有取死之道。”冷言道:“你也不例外。本来这些年来我已改换心性,不再刻意追求刚烈**,今日你却来我这里兴风作浪,心出不端,行属邪诈,也怪不得我手下不容情了。”
我哂笑道:“佐竹先生的修行倒也容易得很,反正自己怎么做都有理。你说我心出不端,行属邪诈,请问又如何解释你对清河先生下药的行为?”
佐竹灵目露凶光道:“我佐竹灵杀人医人数十载,其余不论,从来都将‘信’摆在第一位。诬我对小野清河下药,正是尔等取死之因。”冷哼道:“我虽属东海联,但无意卷入两联之争这等无聊俗务中。今次酒井大番早就劝我将药物使用记录上交警方以证清白,我却不愿,为的就是要瞧一瞧关西联会使出些什么卑鄙伎俩来,果不其然。”
他神态自负、言辞冷厉,固然令人不悦,但他的话自有几分份量,不能轻易视为虚言。
以“手术师”的能耐脾性,实在犯不着为推脱杀人之责而对他人假以言辞。更何况以他的身份地位,又何必来充当这下药害人的角色。
“酒井大番”当是指酒井小池。若佐竹灵所言属实,看来其也与小野姝子一样,在竭力开解着两联的纷争。
我心中如此作想,嘴上却故意说道:“任你巧舌如簧,却休想撇清自己身上的嫌疑,谁知你这些自命清高的话是不是心虚狡辩之言。”
我在故意激怒他。
他果然脸色一沉,看来有些想出言反驳,但似乎想到一旦出言,便又成了“巧舌如簧”、“心虚狡辩”、“想撇清自己嫌疑”,旋即显露出开口也不是,不开口更不是味儿的表情。
须臾之后,他竟气得有些目眦欲裂,面色愤怒异常。
我为的便是让他在急怒攻心的状态下不断对我施以攻击。
他本是性情刚烈之人,虽放下刀剑,多年潜心从医,但仍未能改变自己本性,不出我所料,只听他一声断喝,小太刀挥起一幕月光,挟着一阵疾风激袭而来。
我不想与他对敌,那是提着脑袋玩命的事情。但既已对上,我当然也不会束手待毙。
佐竹灵虽然察觉到了我手法的高超,但远谈不上真正见识到“北策组手”的神妙。
他的“影居合”,精义就在于小太刀倾洒如雨、突击猛进,胁差隐身其后择机而噬。这刀法虽凶厉狠辣,令人防不胜防,但“北策组手”却也精妙万方,我若以超强的观察与预判能力,能够精确无误地根据场上情况谋篇布局,足以左右比斗中的情势,令佐竹灵腰畔那把胁差毫无出鞘机会。
他劈出的这一刀,势如怒马奔雷,内劲氤氲鼓荡,令人不敢直撄其锋。
但他显是没有预留任何变招的余地,显然认为单凭自己快如雷霆的攻击,足以毙我于刀下。
我身子向左微倾,右手反执止藏向前格出,左手撮指成刀,陡然斜插右前方。整幅动作勃然而起又骤然而止,迅快非常,以致能予人我这左指右刀彷佛老早就已摆在那里,而非是晚于佐竹灵攻出的感觉。
佐竹灵刀光顿消。
他作为内外兼修的剑道大师,立刻瞧出若自己的招式不变,不管刀势如何霸气威凛,终会成为自投焰火的飞蛾,硬生生地将胜利的果实拱手献给我。
只因我身体的****,避开了他小太刀的锋芒。右手的止藏,封住了他那未出鞘的胁差施以奇击的空间。左手的指刀,更是直指他肋下的空门。他若不变招,不但攻击难以为继,更会如同自寻短见一般,主动以自己的心脏迎上我那满布内气,足以碎石裂金的指刀。
假若他有足够的信心与决断,大可尝试着稍移身形,让心脏避开指刀,以身体其他部位硬挨我一指,同时双刀连续闪电击出,也可将我当场斩杀。然而不知是忌惮我并不逊他多少的功力,还是没有信心突破在我手中发挥着铜墙铁壁般阻敌之能的止藏,他并没有做出这样的选择,最终转攻为守。
他面色难看得犹如死人,显是终于因我神妙的武技而心神受震。
我毫无自得之情。
“北策断然手”发轫于我对武学之道的兴趣盎然与孜孜以求,得益于我对繁复精微的“北策组手”的全盘掌握,有赖于我对“门电路”数学模型以及更深层次上的数理逻辑的深刻理解,更成乎于我有如神授的灵感触动,机缘巧合之下被我创造出来,成为一门独特、高效,心眼齐用、动静皆宜的武学运用妙法。
要应用它,还须承托于我迅捷无双的思维速度和身体反应。
当中缺一不可。
旁人即便得我面授机宜,也休想将它复刻出来。就算勉强学得,也很难发挥出它应有的效用。
它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宣示着我的武学造诣已跻身大师级境界,足以与世界上任何一名武学高手称斤论两、一较长短。
所以我接连两次逼退佐竹灵的攻击,固然令他震惊不已,难以接受自己被一个寂寂无名的年轻后辈死死压制的事实,而我却视之再正常不过。
话说回来,若非瞧出我身具与各色大师级武学高手相埒的实力,三生大师也不会请我出手。
倒是我才未预料到会遭遇“手术师”这等世上有数的可怕敌手。
佐竹灵变招回防依旧那么疾如闪电,且毫无仓促狼狈之象,仍恣意挥洒,酣畅傲然。
他接着变得凝重谨慎,不再轻启战端,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我,左手执着小太刀,右手虚按腰际胁差的刀柄,脚下踏着柔若轻羽的步伐不断左右移动。
深夜里这黝黑的库房中,他像极一头面对猎物伺机待发的猎豹,在静谧的微动中掩藏着一触即发的暴虐与杀戮。
我深吸一口气,澄思寂虑,意态随和地错步而立,右手持着止藏静垂腿前,刀尖斜下指地,左手微屈抚于左胯,轻轻拍打出佐竹灵步伐节奏迥然相异的声响。
我再次施以诱敌出击之策。
我绝不能主动攻击。主动攻击更容易出现失误,在“影居合”这专事一击击杀的剑术面前,失误即死亡。
我只能诱使佐竹灵不断向我攻来,以水磨工夫磨却他的精力、气势以及意志,寻探万无一失的遁逃途径。
然而佐竹灵这次却不为我左手的拍打声所扰,冰冷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我尝试着改变力度、调整节奏,却依然不起作用。
望着神情如铁铸一般,不紧不慢踏着自己的步伐,目光紧咬着我的佐竹灵,我渐渐紧张起来。
他的剑术心法以攻为主,能在不施展攻击,单纯与敌对峙的时候不断运功激发内气,为其后的爆发蓄积能量。
以佐竹灵的造诣,自然早已能做到对内气控制由心,只要不主动出招,便能永远令内气引而不发,不虞内气散泄与反噬。而当内气蓄积到他认可的程度后,他再暴起施击,将挟持着对手完全无法抵御的力量瞬间将对手摧毁,神仙难救。
不能让他轻松如意地蓄力下去。
我又在止藏上弹出一指,发出尖厉刺耳的刀鸣声。
佐竹灵仍然不为所动。
我头上汗水涔涔而下。
“手术师”果然名不虚传,岛津永彦果然坑爹。
这不是开玩笑的。
若我不能主动引他攻击,任由他蓄力后施出巅峰之击,那么霎那之后,我定会变成一具肢体不全,惟余丝丝微温的尸体,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佐竹灵目光越来越冷,身上散发出的杀机越来越浓。
我的肌肤甚至都感觉到他内气压迫下的微微刺痛。
这一切都宣示着他蓄积的内气在不断攀升,很快便将臻至巅峰。
死亡渐渐步近,情况迫在眉睫。
我的脑部神经飞速运转,穷尽一切可想,企图想出一个办法来化解眼前的危局。
既不能主动攻击,又不能任其蓄力。
我深深地体味到溺水之人的绝望和对救命稻草那噬心般的期盼。
但我已无暇细细品鉴。
神经紧绷到了极致,大脑中只余下一片空白。
佐竹灵的目光达至冰点,即将展开巅峰一击。
“噗!”
我竟放了一个声震四壁的屁。
同时我悬起的心落了下来,如拈花的佛一般面露一丝微笑。
估计这是有史以来日本剑道决斗中最响亮的一个屁。
肯定会有人在决斗中放屁,但绝不会这么响。
他们定是羞不可抑地,从股缝中偷偷摸摸地将屁憋出。
我却是用内气将屁催出,故意其响得如晨钟暮鼓一般。
甚至墙壁处还隐隐传来阵阵回响。
若有后人评价,他们一定会说:“柘郎妙屁安天下,灵儿心动脸儿凉。”
灵儿当然就是佐竹灵。
不出我所料,巨屁一响,佐竹灵面露诧色,顿时分心。
他再无法凝神聚力,只得一声暴喝,小太刀映着一练月华,划出一道灿烂的弧线向我劈来。
我泰然应之。
这一刀已不再可怕。
我那充满爆破感的屁声是诱导他在未至巅峰状态时出击的最佳引子。哪怕他一生浸淫剑道数十年,身经百战,遭遇过无数陷阱、诱惑与危难,应对过数不尽的奇功绝艺、怪招异式,但决计是第一次遭遇如此磅礴有力,惹人共鸣,摧毁了对决中严肃气氛,令人浮想联翩的屁响,自然完全把持不住,招式一泄千里。
虽招式迅疾,但他实乃被迫出手,不但不算巅峰之击,且已精神不纯,心绪不宁,节奏已失,气势已泄。
本来可能取我性命的杀招,我只简单闪身,挥刀,便将其轻轻松松化解。
佐竹灵面如潮红,恼怨交加。
我心中笃定。他既已恼怒,表明方寸已乱,其战意与气势将进一步发生连锁瓦解,直至寻得其它机会重整阵脚。
我当然不会与他缠斗到那时。
我仍不敢有丝毫大意,以“北策断然手”心法运使刀、掌,全心全力地应付他仍旧连续不断的攻势。
战况几乎全由我所掌控。
我俩的刀依旧没有相交。佐竹灵所有的攻击每每施展至一半便被我阻截,不得不收招或变招。
在我的操纵左右下,他眼睁睁地瞧着我在刀来剑往之间渐渐移步门口。
终于,我绽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道:“多谢手术师手下留情。”迅即抽身退出门外,展动身形,运起自己最以自傲的轻功,疾风般沿着走廊向外间遁逃。
佐竹灵的怒喝声在身后渐渐不闻。
我带走了佐竹灵的记录,只为他留下满室的屁臭。
他应是第一次遇到我这样厚颜粗鄙的对手,最终被我以难登大雅之堂的手段抢去了先机,那致人死命的胁差自始至终都未寻得机会施展出来。
当他被我的屁惹得禁不住下意识地去想我为何如此粗俗的那一刻,局势就已经不由他所控制了。
记录得手,我的疑虑却更为深重。
我实已相信佐竹灵的话,认为他并没有对小野清河下手。
以他的身份与能力,实在没必要去做这等卑劣无耻之事。
那小野清河到底是怎么死的?
难道凶手另有其人,东海联及佐竹灵只是其嫁祸的目标。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心底升起。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岛津永彦!
他深爱着小野姝子,从他的眼神中就可以读出来。
为占据她的芳心,他不得不迈过的一个坎,就是必须得将酒井小池从她的心上抹去。
还有什么比杀父之仇更能令小野姝子由爱转恨?
更莫说小野清河之死还能为他集中联内力量打击宿敌东海联营造无以复加的有利环境,亦能助他在舆论上占领制高点,连政府都不好过分干涉。
我心头有些发寒,这个论断实在太可怕。
本愿寺光祝、三生大师、岛津永彦、小野姝子,一张张面庞在我心间闪过。虽然他们性情不一,但在我看来都算得上可以交往的人,然而因对岛津永彦的蓦然猜度,我一时恍惚起来,竟不知他们当中何者为真,何者为伪。
先人板板块块烂,我暗骂一声,摸了摸怀中的记录。
但如果岛津永彦真想陷害佐竹灵与东海联,又何必非要我取什么药物使用记录?凶手若不是佐竹灵,这药物使用记录不可能有什么问题,取之无宜,反会证明佐竹灵的清白。
是了,岛津永彦或许早已摸清佐竹灵的底细,知道他乃人人闻之色变的“手术师”。请我去偷记录,并未抱着我真能将记录偷出的预期,而是希望我死在佐竹灵的手里,为东海联再添一笔命债。
我忍不住触碰一下腿畔的止藏。
岛津永彦若真是作如此算计,我只能佩服他的奸狠与决断。别的不说,光是舍得牺牲止藏这柄绝世兵器以全自己计谋,就足以证明他乃能办大事的狠角色。
止藏品质之高异令我惊讶不胜。它不但有着优异的内劲收纳能力,而且在我催动内气之时,其刀体之上竟隐隐有气锋透出,显示出它对使用者发出的内气还有着良好的传导能力。若非忌惮佐竹灵“影居合”的一击必杀,我不敢采取以硬碰硬的打法,否则倒真想瞧瞧,恃着止藏这神兵利刃,我能否以强势攻击将他压制住。
岛津永彦将止藏借给我,关西联上下只会认为他真心希望我能将记录带回,绝不会想到止藏是他送给我的陪葬品。